Thursday, November 12, 2015

「便利洗衣店 II 」第二十一章:還請你,要繼續相信

「便利洗衣店 II 」第二十一章:請你,要繼續相信

自幾個月前,
洗衣店來了一個年輕人。

一個寫論文的年輕人。

除非進入了雨季,
否則平日店裡的客人通常零零星星;
加上每位客人都會待在這十坪不到的空間裡,
直到洗衣機或烘乾機心甘情願地把清洗好的衣物給吐出來,
所以按道理說,
身為老闆的我只要見到相同的客人兩、三次應該就會在心底那面牆留下一幅素描,
然後隨著不期而遇的次數增加,
畫紙上模糊的輪廓就會漸漸變得清晰,
看得見雙頰上的雀斑、
瞳孔的顏色及眼睫毛飛揚的角度。
就像有人刻意做了個很醜、很誇張的鬼臉,
待對手認輸後才恢復正常的笑顏。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我刻意不去留意、
也不去記住跟自己擦身而過的人們的模樣或行為特徵。
他的後頸項紋個了瑪雅圖騰;
她總是用一個烘乾機滾筒自轉的時間恰如其分地喝完一杯焦糖瑪其朵;
他的右手臂輕輕貼著他的左手臂;
她和她一人戴上一邊耳機隨性地哼唱著;
她趁他轉過身去接電話時耐心地把洗衣籃裡的衣服重折一遍 
—— 多麼美麗的景象啊。
但我悄悄地把每一刻的感動收藏起來後,
就會任性地把人的臉孔給淡忘掉。

並非無情。
只是不想在陌生人身上消耗太多的情感。

日出日落,
人來人往;
日出再日落,
人來又人往。

累了的我偶爾會望著店門口放空,
任憑視線溜達,
漫無目的地跟隨著形形色色的人拎著包袱推開玻璃門,
再帶著或舒適或愉悅或無感或釋放了的心情揚長而去。
有時候,
眼前的洗衣店還會變成一列火車,
搖曳的風鈴提醒著乘客火車快到站,
手推式玻璃門的後邊是滿室茶香,
乘客只需投入硬幣,
火車就會「轟隆、轟隆」地緩緩甦醒、啟動,
安穩地將你送到下一站。
途經「初衷」、「流淚」還有「勇氣」,
最後抵達終站:歸零。
出站後,
就帶著洗衣機和烘乾機的祝福,
繼續尋找心中那一片風光明媚。

而身為駕駛員的我,
起初還會熱情地抬起頭跟望後鏡裡的乘客打招呼,
天氣好的時候也會主動寒暄幾句。
看著一個又一個離去的身影,
我偶爾會想起:
結婚後的現在過得幸福嗎?
小倫今年上國小了吧?
身體還好嗎?
那個準備跟男友求婚的皮鞋男成功了嗎?
還有那個迷戀小玩意近乎偏執狂的她,
成功收集齊了一整套快餐造型的小積木了嗎?

進站離站,
人來人往;
進站再離站,
人來又人往。

每一遍的憶起猶如兒時電子遊戲 Pacman 裡的黃精靈不斷吞噬著不同顏色的豆子,

吃了
心情莫明開始感到惆悵。
於是漸漸地,
我開始壓低我的鴨舌帽,
靜靜躲在駕駛座,
前方的景色與心牆上的素描交互重疊著,
我在轟隆聲與茶香味中逐漸找到一股平靜。

一股淡淡的平靜。

說過,
我這是「創傷後遺症」。
「白話一點,就是所謂的既期待又怕受傷害。」愷溫柔地說道。「其實你並不是冷漠的人,只是覺得累了而刻意把自己武裝起來。」

可是我卻注意到了那個年輕人。
一個說自己在寫論文的年輕人。
一個外表平凡得最適合當間諜的寫論文的年輕人。
一個戴著 Thom Browne 黑框眼鏡卻仍低調得不露痕跡的寫論文的年輕人。

我稱他拾壹,
因為他總是在夜晚 11 點 11 分出現在洗衣店。
揹著米白色帆布背包的右肩伸出手推開玻璃門後總是先抬頭向風鈴微笑點點頭示意,
然後才推一推眼鏡,
四處張望尋找我的身影。
「晚上好,我又來打擾了。」
他誠懇地說道。

我認真想了想,
也許正是他那淡淡卻又誠懇的一聲「晚上好」讓我留意到他鼻樑上的 Thom Browne,
又或許是他那黑色鏡腳尾端的紅白藍線條設計讓我想也沒想就一口答應讓他徹夜留在洗衣店裡撰寫論文。
「是洗衣精的香味嗎?還是老闆熬煮的柚子茶餘留的茶香呢?感覺這裡有股魔法。一股可讓人專心思考、集中思緒的魔法。」

好比愷常說「愛狗的人都不會是壞人」,
我也堅信「愛洗衣店的人都是好人」呢。
於是,
我每天都會待到晚上 11 點 11 分,
拾壹說:晚上好,我又來打擾了。
我回答:今晚論文也要加油喔,
就此完成白天與夜晚之間的交接儀式;
然後隔天清晨 8 點 13 分,
我準時推開玻璃門搖醒沈睡中的風鈴,
「早安!來杯熱騰騰的黑豆漿,讓腦袋休息下吧。」

不知不覺間,
白天的我和夜晚的拾壹輪替交接的日子就這樣重複了幾個星期,
然後持續了幾個月,
直到那一個黑色星期五。

那是獨角白馬在空中翱翔的黑色星期五。

眼皮一如往常地在鬧鐘伸懶腰前睜開,
我輕輕轉過頭去,
那散落著瀏海的額頭偷偷親了一下,
再躡手躡腳地起床走到浴室盥洗,
披上外套,
然後下樓到轉角處的早餐店外帶兩杯熱的黑豆漿不加糖,
準時 8 點 13 分來到洗衣店跟前。
就在推開玻璃門的那一刻,
我忽然感受到店裡的空氣比平日來得酸澀,
沈甸甸的,
就連風鈴也很收斂地搖擺,
彷彿在跟我使眼色暗示道:
老闆,有狀況。
於是我張開耳朵聆聽:
少了平日指尖在鍵盤上「噠噠、噠噠」的敲打聲,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沈重得讓人感到揪心的呼吸聲。
那不是思緒在跳躍的節奏,
反而在呼與吸之間,
吐露著滿地的不解,失落,與哀傷。

依舊坐在同一張深褐色單人沙發上,
拾壹闔上銀白色筆電盤腿坐著,
呆望灑落在落地玻璃窗外的抹抹晨光。
『辛苦了。來杯黑豆漿,休息一下吧。』
我輕輕地說道。
只見他生化人般緩緩地轉過頭來,
生硬地擠了個笑容:
「謝謝你,老闆。謝謝。」




沒想到,沒想到竟然不行呢。剛收到電郵,教授說我跟其他同學的論文未達水準,還特地點名我說不管是格式抑或內容都須花很大的努力去修改。我傻了。過去一年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苦讀所有的心思所有在這裡渡過的夜晚所有的所有就這樣被推翻。就這樣被幾句話狠狠地推翻。就這樣二話不說地狠狠地推翻。

那麼教授有交代說如何修改嗎?

沒有。我這些日子有一直跟指導教授保持聯繫,反覆透過電郵諮詢,逐個章節地讓他過目,逐個細節進行修正,他檢閱過我的初稿後也已說大致上可以了,沒想到負責整個碩士課程的教授卻大盆冷水當頭澆下來:還。不。行。呢。費了那麼大的勁,沒想到結果還是不行呢。我一直提醒自己,要抱著歸零的態度從零出發,以為自己正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以為自己還差那麼幾步就快抵達終點了,結果,原來,只是海市蜃樓⋯⋯

Don't stop believing.

蛤?

我是不太懂什麼學術研究,但拾壹當初不正是抱著「這世界應該變得更好,這世界可以變得更好」的想法而踏上研究道路嗎?即使被否定,即使感到氣餒,即使感到徬徨,還請你要繼續相信,狠狠地相信。相信你的初衷。相信你自己。最重要的是,相信這世界還可以變得更好。相信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可以讓這世界變得更好。

拾壹咕嚕、咕嚕」地把涼了的豆漿給一口氣喝光,
發出滿足的「啊」一聲後,
忽然用電視氣象主播的語氣說道:
「晨光灑進來了呢。」
『對啊。晨光灑進來了呢。』

# 火焰一般的灼熱/慢慢復原的傷痕
黑暗中點亮一盞燈
想再為你唱首歌/一首不完美的歌
歌裡有我們的純真
翻開新的筆記本/新的完美就要發生
為我寫出無限可能

這一年如何總結/痛苦多還是快樂
末日還沒終結我們
這一秒緊緊擁抱/不管明天會如何
記得我們曾經愛著 #

那個黑色星期五,
我遇見了一頭獨角白馬在空中撒下抹抹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