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26, 2015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九章: 我們一起睡覺,好嗎?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九章:我們一起睡覺,好嗎?

她叫美奈子。

搬來這社區已有幾個月,
就住在洗衣店正對面的家庭式理髮店二樓的小套房。
留著一頭齊肩的深褐色短髮,
清秀臉龐沒有妝的痕跡,
也沒刻意蓋掉雙頰上零星的小雀斑,
她總是一隻手臂夾著淺粉紅色筆電、
纖細的手指握住白色保溫瓶,
另一隻手推開洗衣店的玻璃門,
禮貌地說了聲「します」後徑自走到依偎著落地窗戶的單人紅色沙發,
熟練地脫下夾腳拖鞋,
盤起雙腿舒適地窩在沙發上。

「我很喜歡空氣中淡淡的香味。平日若是沒髒衣服要洗,我還能來這兒一個人坐著嗎?」

那是美奈子第一次主動開口跟我說話,
就在一個像是不開燈的房間的陰天午後。
儘管已經把烘乾後的衣服被單折疊好放進洗衣袋裡,
她仍繼續坐在窗旁,
直到外頭天色漸暗才緩緩站起身來,
雙手環抱著洗衣袋走出洗衣店,
但沒幾步又折返回來,
就站在店門口搖曳的風鈴下提出這任性的要求。
說是任性的要求,
但我還是微笑點點頭答應了。
回想起來,
也許是因為想不到一個拒絕的理由吧。

「這種味道,很幸福。」
她那心滿意足的笑顏一直流連在我腦海裡。

自此以後,
美奈子每隔幾天就會帶著筆電及保溫瓶來店裡坐。
她總是身穿素白色T恤或胸前印有卡通圖案的白色棉質帽T
下半身搭配褪色牛仔褲與黑色拖鞋,
喜愛不同口味的花草茶,
單憑香氣來猜今天保溫瓶裡盛著什麼茶已變成我倆之間的小遊戲。
漸漸熟捻後才知道她從事翻譯工作,
主要替幾家日資企業翻譯會議記錄、企劃書及財務報告等技術性文件。
我喜歡看著她薄薄的瀏海隨性散落在前額、
眼神放空望向窗外的模樣,
我想,
我們應該是同類。
都習慣一個人跟自己相處,
習慣一個人情緒氾濫。

兩個習慣孤單的人,
靜靜地處在同一個時空。
我的右耳彷彿有一條無形的耳機線,
線的另一端掛在美奈子的左耳上,
我們一起聆聽洗衣機和烘乾機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
有意無意地,
從彼此身上感受到撫慰的力量。
那種力量,
叫做陪伴。

以前單身渴望找個人來愛的時候,
友人會好心勸說:「誰說你沒人愛?你家人還有我們這些朋友都愛你啊。而且一個人也沒啥不好,自由自在的,不用跟任何人交代或交差。」
和愷在一起後,
每當有人找我傾訴,
我絕不讓自己嘴裡吐出同一番話。
因為等愛的人啊,
所渴望的從來就不是很多人、很多人的愛,
而是不管發生什麼事都願意陪在身旁、
讓自己感到心安的那麼一份愛。

不多不少,一份就夠了。

無需風風火火轟轟烈烈,
風景看透後仍願意陪看細水長流的那一份愛,
就已是幸福。



第幾次了呢?
應該是這星期第三次了吧。

第一次是晨跑後買了熱呼呼的早餐返回洗衣店,
看見美奈子和一個身穿運動夾克的單眼皮男孩在樓下站牌等公車,
發現了我的身影,
還禮貌地隔著兩條馬路點頭示好;
第二次是在大前天:
清早起床送愷出門去機場搭早班機返鄉出席姨婆的喪禮後,
就順手披了件外套到洗衣店去,
正好撞見一個身穿格紋短袖襯衫配卡其褲的眼鏡男跟美奈子擁抱道別。
眼鏡男俐落地騎上自行車離去後,
美奈子若有所思地呆望著自行車消失的轉角望了半晌,
才慢動作般轉身上樓;
不知道是因為近來天氣轉涼了,
還是愷沒在身邊的緣故,
淺眠的我今早趁天還沒亮就從雙人床上爬起來,
換上新買的慢跑鞋,
繞著依舊睡得靜謐香甜、耳際彷彿還聽得見此起彼落打呼聲的社區跑了三圈,
身體慢慢感到暖和後,
才邊調整呼吸邊走到巷子裡熟悉的早餐店外帶兩杯熱豆漿。

回到洗衣店,
我坐在外頭深綠色長板凳上,
貪婪地呼吸著夾雜豆香味的清晨氣息時,
看見美奈子和一名蓄著帥氣短髮的女生並肩走下樓。
她跟對方輕輕鞠躬道別後,
轉過頭發現了坐在對面街傻笑的我,
就小步走過來打招呼:「ぉはょぅ。最近都起得別早哦?」

『反正睡不著,就起來跑跑步。』
我笑笑回答,
隨手把其中一杯豆漿遞了給她。
剛起床臉頰略顯蒼白的美奈子儘管呈驚訝狀,
但還是禮貌地雙手接過杯子,
喝了一口,
然後整個人放鬆地癱坐在板凳上:「啊,好溫暖的早晨~」

我們分享著同一片街景,
呼吸著殘留的清新空氣,
安靜地喝著同一家早餐店的熱豆漿。
就在第一班公車不疾不徐地從右邊駛來,
再淡定地往左邊轉角駛去後,
美奈子忽然開口說:「她是一名瑜伽導師。」

沒想到她會主動攀談,
腦海中好幾張臉龐影像的重疊使我一時不確定楚美奈子說的「」是「他」還是「她」。
美奈子察覺到我眼眸裡的遲疑,
才補充道:「我是指剛剛那女生。」
『喔喔。』我不好意思地隨口問道:『她是你的朋友?』
「不,我們昨晚才第一次見面呢,但她人很友善,喜歡聽著New Age音樂入睡。我想是因為平日有打坐和冥想習慣的關係,她的呼吸比一般人還要長、還要輕、還要穩定,而且可以整晚動也不動,維持同樣的睡姿直到天亮……」

我彷彿看見了皎潔月光灑下的乳白色床單上,
兩人呈蝦子狀地擁抱著,
她輕聞著她髮梢餘留的淡淡洗髮水香味,
她聆聽著她那讓人安心的心跳節奏……

我臉紅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變得害怕一個人睡覺,幾乎每晚都得聽著日本搞笑綜藝節目的主持人與來賓說話、嬉笑的聲音,聽到累了,才能勉強入眠。有時還會有一股莫名的寂寞感,在深夜時分毫無預警地排山倒海而來,我就像深陷在冰冷的海洋中不斷地伸手抓啊抓,希望能抓到一塊浮木;但每每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都只是抓著自己的手臂,抱著空氣睡覺……」她淡淡的語氣,似乎正在訴說別人的故事,沒有半點多餘的煽情。「於是我開始找人陪我睡覺。」

出乎意料地,
平靜的小鎮裡原來也有如此多失眠的靈魂,
在夜裡溜達,
尋覓著另一個人的體溫。
有人會特地帶來並換上整套素色或幾何圖案的睡衣,
有人必須用滾筒刷把床單、被單、枕頭袋反复滾過幾遍方能安心,
有人騎車騎大半個小時過來只為了睡覺,
有人喜歡一絲不掛地抱著入眠,
有人睡夢中會說夢囈甚至放聲大哭,
有人鼾聲雷動,
有人安靜得像是忘了呼吸,
有人會默不作聲地在被窩裡放屁,
有人第二天不告而別後從此失去聯繫……

『就只是……單純地睡覺?』
我努力在記憶的辭典裡找尋恰當又不失禮的詞彙,
小心翼翼地問道。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吧?沒錯,就只是單純地睡覺。寝る。偶爾難免還是會遇上一些喜歡毛手毛腳或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但只要我輕拍他那不安分的手,說『睡吧』,對方通常就會識趣地打退堂鼓,說聲抱歉,然後兩個人保持禮貌的距離乖乖入睡。」

我似乎看見了自己與美奈子躺在同一張床上的景象:
月光灑下的乳白色床單溫柔包覆著,
我倆一絲不掛,
卻自在得絲毫不覺尷尬,
室內瀰漫著洋甘菊蘋果般的香氣,
漸漸模糊了視線。
我們時而呢喃,
時而放聲大笑,
時而哼著腦海中浮現的旋律,
天花板上的星光也隨之擺動、晃動、跳動……

我努力地讓自己的呼吸,
緊貼著美奈子的呼吸,
這樣一來,
沉睡中的她就能做個美夢了吧。

一起睡覺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