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05, 2013

「便利洗衣店 II」第九章:我的黃色大象



「便利洗衣店 II」第九章:我的黃色大象

很多改變不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的事實,
我都會選擇遺忘,
或視而不見。
就像洗衣店裡的黃色大象,
視而不見,
也許就是我跟她在同一個空間裡和平共處的唯一方法。

我靜心等待著,
哪天能鼓起勇氣主動上前擁抱大象。
但目前,
我只有能力假裝看不見。

只不過,
大象有時候會怒吼、撒野、狂奔,
加上失控的機率越來越頻繁,
逼使我不得不正視她的存在。

就像我那天生容易過敏的皮膚。

打從有記憶開始,
黃色大象就一直形影不離地跟隨著。
有時靜靜地坐在角落放空,
有時對著我傻笑,
有時躲到遠遠的,
有時挨在身旁跟我撒嬌……
我曾天真地以為,
她有朝一日會跟我揮手說再見,
直至有一天聽見醫生以不帶半絲情感的語氣說出殘酷的判詞:
「濕疹是無法根治的」,
我才領悟到,
原來,黃色大象會跟著我一輩子。

當我坐在洗衣店的落地玻璃窗前放空時,
她會把龐大的身軀捲曲成蝦子狀窩在窗的另一邊,
似懂非懂地陪我望著外面的世界。
當我跟洗衣機說話時,
她會乖乖跑到角落去跟水蜜桃玩耍。
當我在無數個失眠的深夜徑自跑來有月光灑下的洗衣店裡,
躺在紅色雙人沙發上睡著時,
她會不露痕跡地輕輕貼著我的節奏呼吸,
因為她記得我說過:
據說這方法能讓睡在身邊的人做個美夢呢。

只不過相處時間久了,
卻越覺得黃色大象也有不知好歹的分裂面——
她總是看準天氣悶熱、
壓力太大、
身體抵抗力最弱的時刻趁虛而入。
我學會不掙扎,
只能無助地舉手投降,
在一次又一次的過敏、脫皮、蛻變中重生。

與黃色大象相處了數十年,
我漸漸學會淡然,
但還是很害怕友人瞪大眼睛高分貝地驚叫道:
「你的皮膚怎會那麼乾!」
親愛的朋友,
就像禿子不需要旁人反复提醒他頭頂沒半根毛,
無心的大呼小叫只會徒增他的傷悲;
「你的臉怎麼那麼紅」或「你怎麼脫皮脫得那麼厲害」等關心話語其實也很讓我苦惱,
因為我也搞不懂為什麼臉會漲紅,
更無法命令身體哪個部位不要乾燥脫皮。

也許,
用面對殘疾人士的態度來跟濕疹患者相處,
就是最適當的關懷了。

*** *** ***

幾個月前答應接下電台清晨的廣播節目後,
生活節奏及生理時鐘彷彿遭到海嘯來襲打亂了一切。
求好心切的我,
感受到沉甸甸的壓力,
背後靈般地把自己逼得喘不過氣,
就在意識到身體發出微弱的警號之際,
皮膚已呈現出嚴重的過敏反應……

「Day 1:
皮膚又出了狀況,
昨晚突然發了瘋似的全身痕癢,
抓過的地方都有被抓破的痕跡,
還會有黏黏的液體,
覺得自己很像異形,
好不想出門見人。
最近出門都被迫穿長袖衣遮醜,
皮膚黑黑紅紅的、乾燥脫皮,
很多人都問怎麼了。」

也不知道是否因為潛意識裡的我太過依賴愷,
每當愷出遠門期間,
總是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突發狀況發生在我身上。
「當你有話想對我說卻又逞強不願說的時候,就把文字寫在這本交換日記裡頭吧。等我回到你身邊時,會用雙倍的愛來彌補你的悲傷。」
還記得那是寒流來襲的凌晨三點鐘。
愷收拾好行李準備啟程飛往九州,
臨出門前把手工製作的日記本交給我,
直視著我雙眼溫柔地說道。

果不其然,
我又毫無還擊之力地栽在黃色大象手裡,
就在愷離開的第三天。

「Day 2:
被抓傷的傷痕有慢慢癒合的跡象,
但全身又進入脫皮階段,
在抓傷部位搽乳液時甚至會感覺刺痛。
如果可以的話,
好想拿一個星期假躲在家裡不見任何人。」

為了不讓愷看見自己嚇人的模樣,
我趕緊跑到街角的診所求助,
外敷內服類固醇及止癢藥物以抑制全身上下的過敏反應。

「Day 3:
龜裂的大地,
漫天飛揚的塵沙,
新生的土壤,
我用沉默,等待著重生。」

那種三不五時無故痕癢得夜裏輾轉難眠、
每天睜開眼睛看見床單上都是掉落的皮膚屑、
反覆地過敏後痊愈又過敏、
深怕旁人投以異樣或憐憫的目光、
連自己都嫌棄自己卻還是得故作堅強的複雜感受,
我想除了溼疹患者本身外,
其他人都無法體會吧。

愷一星期後返國,
放下了行李,
邊大口咬著三明治邊細讀我日記裡的一字一句。
洗衣店打烊後回到家,
愷在洗澡時以近乎愛撫的速度替我塗抹肥皂,
接著讓我大字形地俯躺在床上,
用按摩的手勢,
認真地替我身上每一寸完好的、受傷了的肌膚塗抹乳液。
「要你一個人面對,辛苦你了。」
愷輕輕地擁抱著,
在我耳邊輕聲細語說道。


在皎潔的月光下,
黃色大象捲成蝦子狀沉沉地睡去。
我也安心地閉上雙眼,
感受游移在肌膚上的愛與暖意。
能遇見一個願意接受并包容自己不完美之處的人,
那已是最完美的幸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