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31, 2014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五章: 給33歲的自己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五章:給33歲的自己

有人說,
這世界不停地以直線狀的流線型往前移動著。
所以,
就在你想起要記住當下那美好的時刻,
那一刻也已成為過去。
也好。
這表示再多的悲傷最終也只會變成過去,
你用力記著的就會變成回憶,
你願意或不願意放下的,
則會隨風而去。
Let the bygone be bygone.
And gone with the wind.

世界。直線。過去。
我是這麼相信著的。
只不過,
我還相信這世界不止是有一個。

就像鏡子裡的倒影:
單片鏡子或許無法察覺,
但只要使用兩片或以上的鏡子就不難發現,
距離我們越遠的倒影速度會越來越慢。
儘管慢半拍,
但倒影裡的倒影還是無誤地重複著鏡子外的我們的一舉一動。
如果把鏡子與鏡子之間的距離拉遠、再拉遠,
拉至地球與月球之間甚至是更遙遠的距離,
那是否就會形成無數個平行前進著的時空呢?

或許是漲潮,
或許是超級月亮,
又或許是因為 823 年才難得一次八月份會有五個星期六與五個星期日,
使得看似平行的時空也會有交錯的一天。
而今天 —— 8月13日,
就是那一天。

淅瀝嘩啦,轟隆隆。
淅瀝嘩啦,轟隆隆。

我把從隔壁巷子內手工蛋糕店買回來的檸檬蛋白派,
小心翼翼地盛在餐盤上。
年紀越大,
口味也越來越清淡,
幾乎沒在吃甜食了。
所以,
當廚藝精湛而備受女學生與粉領族愛慕的甜點師傅兼老闆聽見我要買蛋糕時,
也不禁感到詫異:「是給愷的嗎?」
『愷的生日在一月份呢。』我笑著搖搖頭。『這是買給一位……很特別的朋友的。』

老實說,
這位「很特別的朋友」今天究竟會否出現,
我也說不上。
但眼前檸檬蛋白派那香氣逼人、
滑嫩而不華麗的蛋白輕輕地包覆著整個口腔後,
檸檬與奶油酸酸甜甜的味道連同派皮淳樸的口感一層一層地滑過舌尖的感覺,
我到現在還清楚記得。

那是一種,
能療愈人心的幸福味道。

我盤起雙臂,
整個人慵懶地趴在桌上,
腦袋一片空白。
好像該把握時間準備些台詞或對白,
卻又組織不起半點思緒或完整的句子。
算了吧,我心想。
「那個人」,
難道自己還不熟悉嗎。

凝望著距離只有五公分的檸檬派望了半晌,
忽然間察覺到自己這痴痴等候的舉動很好笑,
於是用力地伸了個懶腰後,
就站起身來幫顧客從烘乾機裡把暖呼呼的衣物取出、折疊好,
悶悶的午後,
忽然傳來清脆的吉他聲與充滿力量的吟唱:

# 說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
僥倖匯成河 然後我倆各自一端
望著大河彎彎 終於敢放膽
嘻皮笑臉面對 人生的難 #



「不好意思,打擾了。」

就在我邊用手心細細感受剛烘乾衣物傳來的溫度,
邊試著模仿大哥李宗盛那說書人的吟唱口吻,
昏昏欲睡的玻璃門忽然被推開,
風鈴按奈住興奮情緒、
故作鎮定裝沒事地跟客人打招呼:「歡迎光臨。」

「很特別的朋友」終於來了。

他比我記憶中還要再瘦一些,
身穿平日不太敢穿出門的超低袖口版型的鮮橘色背心,
毛茸茸的小腿下踩著人字拖,
頭髮也只是隨便抓一抓,
處於休假狀態中的他總是讓自己放得很鬆,
除了思考三餐要吃些什麼外,
腦袋其餘時間幾乎都處於停機狀態。
「連放個假都要動腦想東想西,也太累了吧。」
他曾如此理直氣壯地說道。

我雙手捧著折疊好的客人衣物,
對他微笑點點頭:
『請坐。有今天上午才煮好的蜂蜜柚子茶,來一杯吧?』
沒等他回應,
我就轉過身去把衣物整齊地裝進客人準備好的洗衣袋裡,
倒了兩杯溫熱的蜂蜜柚子茶,
把其中一杯遞給坐在紅色雙人沙發上的特別訪客。

他先是注意到手裡的杯子,
那是我和上個月去巴厘島時報名參加當地一個陶瓷工作坊時,
親自動手捏且燒製的手工陶瓷杯。
雖然捏得有點走形,
我卻很喜歡。
隨著在表格上打勾勾的年齡選項漸漸往下走,
自己也漸漸懂得欣賞,
並且迷戀這種不完美的美。

因為不完美,
才讓我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真實活著的踏實。

「從遠遠的,我就看見這間店彷彿在散發著微弱的、溫暖的光芒,才忍不住走過來瞧瞧。萬萬沒料到…… 這裡竟然是一間洗衣店。」
『這間便利洗衣店,前後也有五年了吧。從店外頭的長凳、門上的風鈴、這幾張二手沙發到茶几上的小盆栽等細節,都是我用心挑選、親手把她們帶回來的。每一台洗衣機和烘乾機,也都跟我有著深厚的感情,陪伴過我無數個失眠的夜晚……』
他雙手捧著陶瓷杯,
溫柔地注視著我,默默聆聽著。
『一個人來旅行嗎?』
「哦?」
『是生活,還是路過,一個人眼睛裡綻放出的光芒強度與流露出的氣息,騙不了人的。』
他猶豫了半晌,
才苦笑回答道:
「其實,這趟是我的生日之旅呢。打從出社會工作以來,每年生日都習慣一個人出國旅行慶生。享受一個人無需遷就或跟任何人交代的輕鬆自在,更享受平日使用過度的思緒得以休息沉澱。不管是幾天還是幾個星期,那都是我完完全全放下我是誰的包袱,回歸到自己在想什麼、想做什麼的最純粹一面。」

他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我都全然明白。
因為我們都是孤傲的獅子。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
孤傲並不是獅子的本性,
而是保護色。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一個人旅行的孤獨感就像癌細胞那樣一發不可收拾地竄開來,不曾有過『好想身邊有個人』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有時甚至會被寂寞吞噬,覺得周遭的黑白世界在不停地流動著,只有自己,被遺忘在原地……」
就像陶瓷杯裡的蜂蜜柚子茶,
趁熱喝口感清甜,
放久了之後,
味道就會慢慢變得苦澀、難以下嚥。
我又倒了兩杯熱茶,
用力地聞一聞空氣中的柚子香氣後才緩緩說道:
『還記得,年輕時候的我跟你一樣享受單身,沒談過幾次戀愛,也沒認真思考過愛情這東西。但 30 歲是個關卡,心境有明顯的轉變。變得越來越自在地面對、接受不完美的自己,同時也因為正視自身的殘缺,內心深處有股渴望與恐懼從被打翻了的潘多拉盒子裡掙脫開來,侵蝕著身體每一個細胞。直到我 (重新) 遇見這間洗衣店。』

原先只抱著避開人潮的心態躲入洗衣店裡,
結果日子久了,
漸漸發現這十坪不到的空間有股意想不到的神奇魔法,
藉由每天重複地洗滌、烘乾、再洗滌、再烘乾,
焦躁的情緒被療愈、撫平,
我慢慢開始接受「人生也許就這樣了吧」的想法。
反正,
我已僥倖地擁有了許多人所渴求的。
如今還有了愷。

「我回來了!
剛跟出版社開會討論出書計劃的愷這時正好回來,
放下斜肩包後即拿過我手中的陶瓷杯,
把剩下的蜂蜜柚子茶給喝光,
舔了舔嘴唇問道:
朋友來做客嗎?」
我看著愷那滿足神情,
忽然想起桌上的檸檬蛋白派,
轉過身去對「很特別的朋友」熱情地說:
『隔壁的手工蛋糕店恰巧中午送了塊檸檬派過來,只可惜我倆都不嗜甜,就當作生日蛋糕送請你吃吧!』
他先是愣住,
然後才緩緩揚起嘴角:
「今天正好是我生日呢。謝謝,謝謝你。」

我和不約而同地說:『生日快樂。』



由始至終,
我都沒跟他說我的生日也是8月13日。
再過幾年吧。
當他開了生平第一間便利洗衣店後,
某個溫暖的午後,
他就會忽然想起這一天,
想起兩個來自不同而平行卻又不知怎的沒來由交匯的時空的自己的對話,
他就會明白,
生活,建立在信念上。
用力地相信著,
努力地生活著,
直到若干年後的這一天,
再與 33 歲的自己重新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