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洗衣店 II」第十八章: 好好，活下來

*2014歲末篇*「便利洗衣店 II」第十八章: 好好，活下來


My Dearest 愷，

2014 年僅剩下最後幾個小時，
遠在帕奧村的你此刻應該早已熄燈上床睡覺了吧？
你說你每年的除夕都在內觀禪修中度過，
前後快有十年了，
所以今年當然也不例外。
儘管這是你第三年邀請我一同前往禪修，
而我也連續第三度委婉地拒絕，
但我答應你，
有朝一日一定會放下世俗的包袱與你坐禪、行禪的……

兩天前，
又有一架客機發生事故而奪走了 160 多條無辜人命，
等你結束十天的禪修後獲悉這消息，
想必也會很震驚吧。
是因為年紀的關係嗎？
過去一年是我有生以來感受到「生老病死」最強烈的一段日子。

先是我那可愛的侄女小昕淳，
在一個晴朗多風的上午來到了這世界，
然後你說「怎麼都懷孕六個月了還見不著肚子」的娜娜子，
也順利在水瓶座最後一天誕下了小女嬰。
據說水瓶座的女生最乖巧了，
難怪娜娜子幾個星期前抱著她來洗衣店找我喝下午茶，
BB 竟然完全沒有哭鬧。
小嬰兒軟趴趴地依偎在胸膛上的感覺，
真的很奇妙。
光滑白皙的肌膚，
就跟她那仍未受到塵世玷污的心靈一樣純潔、乾淨。
那應該是人一生中，
最純粹的美吧。

接著，是老。

原來「30 歲是人生重要關卡」這句話一點也不是危言聳聽：
新陳代謝率下降，
腰圍開始放肆，
一些較貼身的襯衫與長褲穿起來竟然感覺到吃力。
偶爾翻回一年前的舊照片，
洗臉時望著鏡子裡那從眼角綿綿延伸出來的細紋，
還有越來越遮掩不住的白頭髮，
都不禁讓我感慨：
怎麼才短短一年就蒼老了那麼多啊？

你還記得在一旁刷牙的你聽見後，
怎麼回答我嗎？
「老就老啊。反正我們會一起慢慢變老。」
我笑了。
你這一句話讓我領悟到，
變老也許很可怕，
但有人願意陪自己慢慢變老卻很幸福。

病。

隔代遺傳了外婆過敏體質的我，
從小就過著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樣的人生。
一塊磚、兩塊磚、三塊磚，
我慢慢地長大，
也慢慢地在心裡築起一道水泥牆。
我甚至承認自己是自卑的，
自卑地不敢眺望石牆外美麗無垠的風景。
然而，
你溫柔地輕輕一推，
我心中的石牆猶如失衡的樂高積木瞬間崩塌。
揚起的滾滾塵沙散去後，
擦了擦眼睛，
我才看見了人生最美麗的風景。

雖然已是第三年，
但我還是想跟你說同樣的話：
謝謝你走入，並願意停留在我的人生。

最後是死。

來不及跟翰又說再見，
幸好他跑到夢裡來跟我道別，
他站在風鈴下轉過頭來對我微笑的模樣，
已深深地刻畫在我記憶深處；
老牛的父親上個月過世了，
如願披上嫁衣的晨，
也在平安夜當晚安詳地離開了。
看著勳緊緊地握住她那瘦削冰冷的雙手，
我知道，
晨是幸福安詳地離去的；
而最令人哀傷的，
是過去一年裡接連發生好幾起客機失聯、失事、甚至平白被導彈擊落的高空悲劇，
人們還來不及找回堅強的力量，
受傷的心靈又再遭到狠狠地撕裂……

人生啊，
始於無，止於常。

# 通通都走過 / 那一切仍能憑著回憶活下來
我們仍能憑著奇蹟活下來 / 
好好活下來 #

我想，
2015年必定還會遇到更多的生老病死吧。
但只要想到自己再也不是一個人去承受或面對，
我就有股莫名的勇氣，
想要在午夜的除夕鐘聲響起時大聲喊道：
新年我們都快樂。

我們都會幸福著。


Love，
為了好好愛你而決定好好活下來的布萊恩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七章: 我與千葉擦肩而過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七章：我與千葉擦肩而過

他突然出現在店內，
就在『死神的浮力』第77頁轉換到第二天之間。
死神千葉說：
「拿出來聽聽音樂，絕對是最好的選擇。」

按下「啟動」鍵後，
他優雅地轉過身，
倚靠著洗衣機坐在冰冷地板上。
我搞不清楚，
閉上雙眼的他是跟隨洗衣機的轉動聲輕輕擺動著頭，
抑或純粹沉浸在耳機裡傳來的搖滾樂。

我是你的調查目標嗎？
抱歉，無可奉告。
七天後，你會向上級回報「可行」？
調查還沒開始，誰也不知道結果。
不帶一絲情感地？
只有音樂能牽動我的情緒。
你愛過嗎？你快樂嗎？
我只愛音樂。如果能安靜地享受這片刻，我會很快樂。
很抱歉，打擾了。
你害怕死亡？
我只是不願見到愛我的人為了我的離去而流淚。
真的死了，又怎還會看見別人的淚水？
單是靠想的，我心就揪成一團了。

睜開眼睛，
『死神的浮力』第77頁有被我手臂壓過的皺摺，
店裡只有洗衣機規律的「轟隆、轟隆」聲。
在晴朗的一天，
我與千葉，擦肩而過。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四章：請記住，我的笑臉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四章：請記住，我的笑臉

「欸？你怎麼來了？」
睡眼惺忪的視線間，
戴著黑框眼鏡的你笑眼眯眯地直直望著我。
「因為你都不來找我，我就來找你了。」
撒嬌的語氣，
讓我很想伸手捏你那肉肉的臉頰。
「你的鬢角和山羊鬍呢？」
「剃掉啦，媽說較喜歡看到乾乾淨淨的我。」
你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確實，
也沒什麼好在乎的了。
「你……瘦了很多。」
「跟病魔對抗，很吃力的呢！每天躺在病床上打點滴昏睡什麼也不能做，不瘦才怪咧。」
你嘟嘴抱怨說道。
「也好，瘦了的我也許就有人來愛了。」
毫無預警地，
我眼眶忽然溼了：
「你這傻瓜，愛你的人很多啊。」
「是很多。但你不也和我一樣嗎？可以什麼都不要，只希望有個愛自己的伴。那種溫暖，就像是冷冷的冬天，來杯現打的熱豆漿。」
我噗嗤笑了。
「什麼熱豆漿啦，你還是那麼色。」
「哈哈，那是比喻、比喻啦。記得之前玩過什麼新年運程測試抽到一支大吉簽，說我今年可能得到完美戀人；結果每天睜開眼睛，冷冷的被窩裡還不是只有我一人。」
「那支簽還說，健康方面，靜養就能痊愈……」
「啊！都不準的啦！」
我注視著你，
你卻裝作不在乎地把視線移開。
也許，
這就是一個人生活的你倔強的偽裝。
我彷彿看到了我自己。
「你有恨那醫生嗎？」
「說不恨，是假的；但就算恨了，又能怎樣。我最不甘心的，就是沒能談上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吼〜」
我想起，
你臉書的帖子常伴隨著「覺得一個人」的潛情緒。
你說的對。
我們的撒花轉圈圈，
其實也祇是為了消除一個人的落寞與不安。

# 我多想找到你 輕捧你的臉
我會張開我雙手 撫摸你的背 #

「你還好嗎？對不起，我昨天才知道你的事...」
「沒關係，大家都在忙吧。我還好啊，小洪昨天早上幫我抓了抓我平日的髮型，祇是沒想到化妝師很隨便地用粉餅把我膚色不均的部位壓勻而已，怎麼把我化得那麼醜啦！」
「還是很可愛啊。真的。」
「真的嗎？嘻嘻。那就請你記住，我這可愛的笑臉吧。」
你走到風鈴下，
轉過頭來對著我微笑，
然後推開門，
背影緩緩在溫暖的陽光中消失不見。

翰又 (3月29日): 同學們 夜深了 趕快去麥噹噹報到！
我要粗大薯買一送一 加麥雞雞 粗發 — 覺得開心。

Yong Lim (5月7日): 我剛剛看到了這個狀態 你還好吧 記得要趕快好起來 T^T

Tim (14小時): 謝謝你昨天來找我。我很感動。今天去送你最後一程。想起我們相識的點點滴滴，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的滴下來，任性的你加上醫師的誤診，奪走了你三十二歲的生命。捨不得你。願你在未知的國度裡，能夠平安喜樂，沒有煩惱。

Hung (14小時前): 翰又說今天要幫他整理頭髮
早上親手幫他弄了平常他會抓的髮型
但很遺憾沒能幫他好好上妝 (沒想到他的妝會被化妝師化成這樣)
只能就地取材盡量幫他把不勻的部位壓勻
他一定會很生氣嘟嘴說 怎麼把他化得這麼醜

謝謝大家來送翰又 謝謝同學們的關心
很感激 也很欣慰這麼多人疼他
雖然他走了 但還是一直嫌我囉嗦
但我還是一樣的 反覆的 不厭其煩的對他說
底迪你要乖要聽話


* 翰又的告別式已在 5月 26號於板橋殯儀館舉行公祭。祝愿小天使，一路走好。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二章: 感恩，你還在我身邊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二章：感恩，你還在我身邊

「如果我剛好在那班機上，你會怎樣？」
我愣住。
因為我沒想過經常到處作畫的他，
有可能乘搭那趟航班。
『我應該會眼前一黑，暈過去吧。』

每次想到愷乘搭的飛機可能忽然無故強烈搖晃，
機長來不及廣播，
飛機就在一片哀嚎聲與尖叫聲中猛地墜落，
我的眼淚就不停地簌簌流下。

謝天謝地，
你還在我身邊。

*** *** ***

午夜 2點 41分。
正好是馬航 MH370 客機失聯滿 48 小時。
破舊的收音機裡，
傳來淳那依舊溫暖的聲音：
「剛剛有聽眾在我的臉書上留言道，『祈求奇蹟？落海那麼長時間，你說有可能會有奇蹟嗎？你認為還有可能會有生還者嗎？搜救隊伍搜了兩天兩夜都還沒找到落海位置，奇蹟何在？』」
淳頓了頓，
努力地深呼吸來控制情緒：
「大家都在祈禱，連親屬都還沒放棄，我們憑什麼放棄？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我們不會輕言放棄或認命，而會用盡一切力氣，祈求奇蹟發生。我們或許可以很瀟灑、很理智地分析說『不可能有奇蹟了吧』、『就算找到也死光了吧』，但那僅僅凸顯出你的冷血無情與自以為是。我寧可你閉嘴。Please，請你閉嘴。」

第一次聽見淳在空中用這麼重的措辭，
可以想像到她真的動怒了。

倚靠著烘乾機，
聽著黃韻玲及周華健合唱的『我在這裡等你』，
我的右手緊握著愷的左手，
深怕一鬆手，
愷就會離我而去。

再一次深刻地體會到，
死亡是如此地靠近，
不曾遠離。

「我兩個星期前到北京出席交流會，乘搭的正好就是這趟班機。」喝了口啤酒，愷才不徐不疾地說道。「昨天看了失聯客機的乘客名單，發現了一位中國朋友跟他的妻兒的名字，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心裡還是揪了一下。由於行程匆忙，我們當時還相約下次要好好喝一杯，沒想到…… 如果我剛好在那班機上，你會怎樣？」

我愣住。
因為我沒想過經常到處作畫的他，
有可能乘搭那趟航班。
腦子一片空白的我勉強擠出幾個字：
『我應該會眼前一黑，暈過去吧。』

每次想到愷乘搭的飛機有可能忽然無故強烈搖晃，
機艙內燈光閃爍，
機長還來不及廣播，
機身就在一片哀嚎聲與尖叫聲中猛地墜落……
一想到愷或許會離我而去，
我的眼淚就不停地簌簌流下。

謝天謝地，
你還在我身邊。

天佑鐵鳥與人們，在天使雙翼下，堅強地，撐下去。

便利洗衣店第四十一章: 黑澤篇

便利洗衣店第四十一章: 黑澤篇

過門的鋼琴聲一下，
我的眼淚就像琴鍵被指尖按下般逼了出來，
簌簌地不停滑落。
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隱約看見，
雙手抓著單眼相機的黑澤站在前方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我：
親愛的朋友別哭，
我想看見我的老朋友用我最熟悉的微笑，
送我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程呢。

# 你沈沈地睡著　我靜靜　看著你的容貌
聽你的呼吸　聽你的心跳
忽然很想告訴你　謝謝你過去帶給我的美好 #

我用顫抖的聲音，
雙手環抱著 166頁厚的黑白攝影集，
強忍住決堤的淚水，
在一張張陌生的臉孔面前唱出阿妹的「聽你聽我」。
親愛的黑澤，
我履行了我的承諾，你聽見了嗎？

「如果哪天我離開了，你可以在喪禮上唱這首歌給我聽嗎？」
『嗯。就當是我送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吧。』
「但你不要哭哦。」他蓄著山羊胡的左邊嘴角微微揚起說道：「我想看見我的老朋友用我最熟悉的微笑，送我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程呢。」

那是個天氣晴朗的上午，
一個人坐在洗衣店外頭放空的我忍不住仰望想道：
『今天的天空怎麼會那麼地藍啊？』
這時突然從一名身穿墨綠色制服的小伙子手中接過快遞，
沉甸甸的包裹打開來是一本日語攝影集，
攝影師署名「黑澤夫」，
我頓時為許久不見的中日混血友人黑澤終於實現出書夢想而感到雀躍，
隨手翻了翻發現內頁夾著一個小信封，
裡頭有張對折的小紙條，
還有一張機票，
紙條上寫著：「昨日私の弟の黒ゼフが亡くなり，葬儀は日曜日に開催されます，あなたが参加することを勧めます。」

從隔壁二手書店借了本日漢詞典翻查了半天，
我才終於搞懂：
快遞是黑澤的孿生姐姐送過來的，
邀請僅有兩面之緣的我出席她弟弟來臨星期日的告別式。
仔細看了看機票，
地點寫著「2012/10/19，1445hrs，TYO」。

# 你是我的寶　我一直為你感動驕傲
即使夢想再累再煎熬　你仍然緊緊抓牢
真心的執著　絕不放掉 #

眼前一片玄色禮服像塊黑色手帕，
吸滿了大家的淚水與思念。
牆上掛了十多幅收錄在取名「To Life」攝影集裡的黑白作品：
有眼睛充滿靈氣的印度待嫁新娘，
有老人站在廢墟中央欲哭無淚的斷腸絕望，
有雙手合十誠心祈求的歐巴桑，
有清澈得透不過氣來的湛藍天空與奮力奔跑的非洲小男童……
被捕捉下來的每個瞬間，
是如此震懾、感動得讓人說不出話來。

我突然明白了。

明白了你這幾年為何選擇當個旅人四處奔波，
明白了你為何在地震海嘯中失去未婚妻後就撒手放棄了愛情，
明白了你身上那股擁抱死亡的氣息，
明白了你把自己鏡頭下的視野濃縮成一本攝影集背後的堅持與動力，
明白了你當初為何要我在你離去時演唱「聽你聽我」。

親愛的朋友啊，
請別在我的告別式上哭泣，
我想看見你用祝福的微笑跟我揮手說再見呢。

便利洗衣店第三十二章: 消失篇

便利洗衣店第三十二章: 消失篇


很多東西，
就在呼吸間悄悄地消失不見。
像是日落夕陽，
淡淡香味的豆漿雪花冰，
飯桌上的美好時光，
深信自己會做美夢而抱著布偶安然入睡的童心，
悠長假期，
海枯石爛的承諾，
愛情，
還有曾經深愛過的人。

「拉拉去世了。」
老媽在電話另一端淡然地說道。
拉拉是爸媽在老家收養了近十年的流浪狗，
因為帶回家初期老是隨處拉撒，
所以就任性地叫她拉拉。
我喜歡在炎炎夏日的午後蹲在她身邊，
摸著她淺棕色的毛髮，
仰望著蔚藍的天空盡情放空；
離開老家時，
還會特地跑到後院去跟她擁抱，
小聲叮嚀說：
『我不在家裡，你要乖乖陪著爸爸媽媽，好嗎？』
沒想到，
就在今天下午當我喝著第二杯藍山咖啡的時候收到這噩耗。
深知老媽淡然冷靜的語調，
只是為了不想讓作孩子的我擔心，
倒是我顯得有點激動，
使得正把乾淨衣服從烘乾機裡拿出來的格子襯衫男，
也忍不住轉過頭來望了我一眼。


原來不管自己有多大的覺悟，
當死亡來臨時，
還是無法避免地感覺錯愕，
還有失落。


我坐在洗衣店外的板凳，
花了一杯咖啡的時間來哀悼拉拉。


人總是在生活安逸的時候，
容易忘記「死亡」、「離開」與「失去」。
一廂情願地相信人生只有「圓滿」，
和「永遠在一起」。
就像我不曾想過自己會失去你，
更不曾想過有天你會一聲不響、頭也不回地離我而去。
消失，不見。


# Something has left my life
And I don’t know where it went to
Somebody caused me strife
And it’s not what I was seeking.


Didn’t you see me, didn’t you hear me?
Didn’t you see me standing there?
It suddenly seems, 
Empty, empty, empty #


「咖啡喝完了，我替你倒多一杯吧。」
妞妞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身旁，
彎下腰緩緩地拿過我手中冷卻掉的咖啡杯，
露出淡淡微笑，
彷彿安慰說著「有我在你身邊」，
然後一句不問地轉身走回店裡。
那已是，最體貼的陪伴。


好久沒有你的消息，
你還好嗎？
今天無意間發現你刪掉了臉書帳號，
才領悟到你已徹底地離開了我的生活。
反复看著你最後留下的「祝：安康」，
以及我最後回給你的「很感謝你給過我的一切」，
心沒來由地揪了一下。
我沒有掛念，
也沒要打擾，
只想知道此時此刻的你很好，
就足夠了。


p.s. 此篇送給已返回上帝懷抱的愛狗，以及所有已走出我人生的朋友。

便利洗衣店第二十七章：接受篇

便利洗衣店第二十七章：接受篇

有人說，
人的靈魂在死之前會離家出走一趟，
詢問過陌生人的意見後，
再決定是否要撐下去，
還是就此讓軀殼失去溫度。

就像是踮起腳尖在馬薩達懸崖邊上，
俯視著，發出詭異光芒的死海。

# I cried for you
When the sky cried for you
And when you went
I became a hopeless drifter #

最近突然心血來潮，
翻回俄羅斯女歌手 Katie Melua 幾年前的專輯『Piece by Piece』，
反复聽著『I Cried for You』這首歌。
左手拿著留有餘溫的咖啡杯，
我凝望著落地玻璃窗外人潮擾攘的街頭，
眼角不經意地瞄到有好些路人從我面前走過後又轉過頭來，
不知道是好奇我到底在看些什麼，
還是我發楞的表情很呆、很好笑。

管它的。

年紀越大，
越來越享受活在自己的世界，
也越來越不在乎旁人的目光。
緩緩伸出冰冷的右手觸摸玻璃上隱約的倒影：
黑框眼鏡遮住了三分之一張臉，
凌亂的頭髮，
還有趁我睡著時偷偷長出來的鬚根，
我不禁笑了。

「請問，這咖啡可以喝的嗎？」
身後這時冷不防地傳來一把男生的聲音，
扁扁的、淡淡的。
我承認自己有嚇了一跳，
轉過頭去才猛然發現穿著寬版深灰色帽T的他站在我右後方，
肉肉的體型感覺有點不自在地駝著背，
嘴角揚起，卻又不像微笑。
『請…請喝吧。咖啡是免費供應的。』
我回以禮貌性的笑容，
但眼神還是忍不住飄到他身後的玻璃門 —— 風鈴還在。

我親自倒了杯藍山咖啡遞給男生，
然後在面對著洗衣機與烘乾機的紅色雙人沙發上抱膝坐了下來；
他則雙手握著咖啡杯，
靜靜坐在我左前方的淺褐色單人沙發。

我別過頭去對著窗外，
閉上眼睛享受午後陽光恣意灑在身上的溫暖與慵懶。

「好香的咖啡，是藍山嗎？」
一把低沉、厚實的聲音突然又把我嚇了一跳，
故作鎮定地睜開雙眼，
才發現一名身穿筆挺西裝的男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坐在自己左手邊：
高挺的鼻子正認真聞著杯子裡的咖啡香，
自然卷的短髮更加突顯出他深邃的五官，
沒碰到杯子似的輕輕喝了一小口，
薄薄的嘴唇隨即露出小孩般心滿意足的微笑。

我納悶：
風鈴，睡著了嗎？

還在猶豫該如何開口，
告訴他那是我剛喝過的咖啡杯時，
坐在對面的男生突然開口：「請問有蛋糕嗎？」
我傻了，
勉強擠出了笑容搖搖頭，
內心卻在想：我這裡像是西餅店或咖啡館嗎？

男生一副「我也猜到這裡應該沒有蛋糕」的表情，
自顧自說道：「我最愛紐約芝士蛋糕了。使用純芝士烘焙而成的蛋糕，上頭還有層酸奶油，綿密的口感優雅地在舌尖融化開來，濃郁的香氣夾帶一絲絲清新的酸味，屬芝士蛋糕界的上乘極品；提拉米蘇也很迷人，層層疊疊的豐富口感就像拆禮物時的驚喜，芝士與咖啡味跳著浪漫的華爾茲，沉浸在朗姆酒的華麗氛圍中；還有法式千層蛋糕……」
我忍不住打斷：『對不起，你想要吃蛋糕對嗎？這裡斜對面有條小巷，裡頭藏了一間很有設計感的主題咖啡館，她家招牌藍莓芝士蛋糕還是每日限量的……』

男生原本注視着躲在咖啡桌下熟睡的水蜜桃的目光，
終於轉移到我身上，
讓我有機會看清楚他揚起的嘴角不是微笑，
而是稚氣的倔強。

「我愛吃。小時候每天放學回到家，桌上就有滿滿的零食、水果和甜點，如果考試考到 80分還會有芝士蛋糕吃。我記得，媽媽總是瞇著眼睛笑笑看著我，溫柔地說，吃多點，吃多點。所以縱使媽媽發生意外去世後，我還是不停地吃，拼命地吃，因為那是我對她的最後一絲回憶。」男生有點顫抖的聲音裡，是滿滿的哀傷。「我小學體重就已經 130多磅，中學時期更是突破 200磅，周遭的同學都笑我大飯桶或豬頭柄，取笑哪個女生看上我就是瞎眼了。沒有人明白，我其實只是想在食物中探尋媽媽的氣息，找回昔日幸福的記憶；但不管吃再多，我都找不回熟悉的感覺，甚至漸漸地忘掉媽媽留給我的笑容……我不想再失望，也受夠了同學們的嘲笑，所以，我跳了下去。」

我倒抽了一口氣，
腦中浮現兩天前「墜樓理大生留遺書   我胖又醜沒未來」的新聞頭條。
偷瞄一眼身旁的西裝男，
只見他就像愛麗絲闖入仙境般沉浸在滿室的咖啡香味中，
完全沒在留意我跟男生的對話。

「我做錯了嗎？」
男生露出迷惘的眼神，小小聲地問道。
我想了想，才小心翼翼作答：『為了別人而把自己搞得不開心，很無謂；為了旁人目光而放棄自己的生命，更是不值得、很愚蠢的事。我堅信，每個人都不完美，但每個人都很美麗。胖也好矮也好醜也好怪也好，關鍵就在於你是否願意坦然接受這麼個不完美的自己，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我是美麗的。如果連你也看不起自己、嫌棄自己、厭惡自己，那別人也不會來愛你。』

男生再也壓抑不住，
彎下身子，
雙手緊緊捂著臉放聲大哭。
狠狠地把下半輩子錯失掉的眼淚，
一次過全哭出來。

# I cried for you
When the sky cried for you
And when you went
I became a hopeless drifter
But this life was not for you
Though I learned from you
That beauty need only be a whisper.. #

等我回過神來時，
整家洗衣店只有我一個人，
以及咖啡桌上兩杯冷掉的藍山咖啡。

聽人家說過，
人的靈魂在死之前會離家出走一趟，
詢問過陌生人的意見後，
再決定是否要撐下去，
還是就此讓軀殼失去溫度。
心臟，不再跳動。

如果還來得及回頭，
我想他日後會成為很成功的蛋糕師傅或美食家吧。

如果，還來得及回頭。

便利洗衣店第十八章：喪禮篇

便利洗衣店第十八章：喪禮篇


“如果哪天我離開了，
你可以在喪禮上唱這首歌給我聽嗎？”
目光盯著電視熒幕，
黑澤頭也不轉突然這麼問道。
我注視著他左側臉的輪廓，
緩緩回答說：
“嗯。就當是我送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吧。”


聽著 “華人星光大道” 裡黃捷演唱的『聽你聽我』，
我許下了承諾。

比我大兩歲的黑澤田是一名旅遊攝影師，
很多年前在花蓮 “住海邊” 民宿同住屋簷下而認識。
中日混血的他從小在東京長大，
聽得懂一丁點中文。
還記得那夜晚星光燦爛，
我跟他坐在民宿外的長凳上喝著冰涼的啤酒，
收音機突然傳來熟悉的前奏。
是阿妹的『聽你聽我』：
你沉沉地睡著，我靜靜看著你的容貌，
聽你的呼吸，聽你的心跳，
忽然很想告訴你，謝謝你過去帶給我的美好。
看著不斷拍向岸邊的浪花，
平靜了很多天的心情突然沒來由反胃似的洶湧翻滾，
當我睜開眼睛，
已感覺臉頰上有濕熱的溫度。


蓄著山羊胡的黑澤識趣地等我拭乾眼淚、
再猛灌好幾口啤酒後才很有禮貌地開口問這首歌歌詞的意思，
我認真想了想，才緩緩回答：
“看著你最愛的家人、摯友或愛人沉沉地睡去，什麼也做不了的你只能靜靜聽著他的呼吸，聽著他的心跳。你好想把他搖醒，或是笑著拍打他肩膀說 ‘別開玩笑了’，然後告訴他，很感謝他走入你的世界，讓你的人生變得更美好；好想喚醒他，再拉著他的手去體驗這花花世界的美好……” 我頓了頓，腦海閃過很多生命中重要的人的影像，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繼續解釋：“害羞的我雖不曾說出口，但你可是我最親愛最在乎最捨不得的寶貝啊，你追逐夢想的那股堅持、勇氣還有單純是多麼地讓我感動，多麼地讓我為你感到驕傲。親愛的，你聽見我的歌聲嗎？你聽見我的祈禱嗎？你聽見我說的話嗎？灑落在窗邊的是你最熟悉的陽光呀，快甦醒過來吧……”
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酒精作祟，
我閉上眼睛，
聽著海浪聲，
趴在木桌上睡著了；
隔天在海浪聲中自然醒，
發現背上披著黑澤淺褐色的皮革外套，
民宿老闆說他一大清早收到通知飛到海南島去了。


那也是我開便利洗衣店前，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黑澤；
再次相遇，
已是三年後的事。


三年來我跟黑澤一直都透過電郵保持聯繫，
也會定期上他部落格看他在世界各地拍攝的照片，
透過鏡頭一窺他眼中的視野。
“還會再見面嗎？”
這問題不時會在電郵及部落格之間冒出來，
結果答案在一千多個子日後終於揭曉。


“好久不見。”
突然出現的黑澤左手拿著半打罐裝啤酒，
右手強而有力地拍打我肩膀。
我嘴角揚起，
放下手中的抹布，
毫不客氣地瞪著他看：
本來綁著小馬尾的頭髮剪短了，
皮膚曬得更黝黑了，
體格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壯了；
唯獨不變的是，
他那可以去拍牙膏或房地產廣告的陽光笑容。
有些朋友天天見面沒幾句話，
有些朋友幾年沒見面卻一見如故，
黑澤屬於後者。
跑去對面街熱炒店打包了幾樣下酒菜後，
我跟他邊喝邊聊邊吃邊笑地暢談了整個下午，
聽著他在南非近距離拍攝母獅子時差點被追著來咬的驚險體驗，
洗衣機轟隆隆地跟著我笑了；
聽著他在挪威跟北極光的浪漫邂逅，
風鈴跟我都露出羨慕的讚歎聲；
聽著他父母跟未婚妻在地震海嘯中喪命後至今還找不到屍首，
烘乾機與我只能安靜地給他一個鼓勵的笑容……


“我們常以為死亡離我們很遙遠，其實啊，死神可能就在我們的身邊徘徊著。冷眼旁觀，笑我們天真爛漫地幻想著未來，笑我們不懂得珍惜生命，笑我們總是被帶走時才來驚慌失措、苦苦哀求還有許多心願沒有達成。” 黑澤用很溫柔的語氣說著，輕輕撫摸手中陪了他很多年的單眼相機。“所以，我很珍惜眼前看到的美好事物，很努力地生活著，很感恩每天睜開眼睛還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我從未想到，原來認清死亡隨時到來的事實後，心情會是如此地平靜。”

鄰居搬家時半賣半送給我的電視機這時重播著陶子主持的 “華人星光大道”，
大改造後明顯變帥的黃捷演唱『聽你聽我』。
今晚聽我輕輕唱，
我想給你一份愛的力量，
聽我為你祈禱，聽我說說話，
我已經打開窗，
準備和你迎接每天的太陽。
“如果哪天我離開了，
你可以在喪禮上唱這首歌給我聽嗎？”
目光盯著電視熒幕，
黑澤頭也不轉突然這麼問道。
我注視著他左側臉的輪廓，
緩緩回答說：
“嗯。就當是我送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吧。”


他滿意地笑了笑，
閉上眼睛趴在桌上睡著了。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跟黑澤如此投緣，
那是因為，
他跟我身上都有股相同的氣息。


擁抱死亡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