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06, 2011

[生命中不能遺忘的回憶] 尋找 (2003) Part II











是一個很舒服的下午。


已經來了近兩個星期,今天是第十三天。明天將會再出發到其它城市去。十三天,是他給自己許下的諾言,答應過自己在每個地方至少停留十三天,也只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十三天。


第十三天的十三點,他坐在第十三街的第十三道長椅上,數著街上經過自己眼前的行人:一個媽媽牽著一個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嘴裡直提醒著小孩放學後要乖乖站在校門口等爸爸來接回家;三個上班女郎應該剛吃過午飯正邊走邊聊得起勁打算回去上班,走在中間穿著淺綠色套裝的那位嘴邊還有未擦乾淨的沙拉醬,另外兩人應該是等著她出洋相吧;一對情侶騎著腳踏車走過,側坐在前邊較小個子的男孩兒還親密地倚偎在身後高個兒的懷抱裡;一名戴著黑框眼鏡的男孩背著看起來比自己身軀還要沉重的書包,來來回回地在地上尋找什麼似的,可能是掉了什麼吧;同時有一名身穿深紫色上衣白色透紗即膝裙的女郎,在這個晴朗的大白天下午頂著一把淺黃色的傘,在自己的面前轉啊轉,為街道留下了數個美妙的弧線;接著一名打扮時髦彩色眼影左手戴著十幾個手環的女生走了過來,後邊還有三隻奇裝異服的蜂碟在癡纏地追逐著,把眼鏡男孩和弧線女郎給嚇跑了。


一個穿著淺褐色風衣把雙手插入口袋低著頭走路的中年人。他是第十三個。


風衣人從右邊走了過來,睜著那幾乎看不見眼珠的雙眼看了看他,然後在他的左手邊坐下來。在這張一米半長的長椅上,他和風衣人的距離不會超過半米。


風衣人開始抽煙。一支,兩支,抽到第三隻的時候,風衣人開口說話了。


“你有在等誰嗎?”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他最怕和滿嘴煙味的人說話了,那種味道就好像是一個陪酒女郎一樣難纏地黏在你身上,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任由她上下其手而侵襲並蹂躪著。
“我也沒有在等誰。” 風衣人自顧自地回答說道。
他還是習慣性地微笑著,當作是一個沉默的回答。


風衣人也並不在乎,彷彿純粹只為了說話而說話,而不是真的要和他聊天。抽完了第三支,他繼續著抽第四支。




“你喜歡公車嗎?” 風衣人突然又問了一個他摸不著頭緒的問題。他真的不知道怎麼回答,風衣人是在問他的個人喜好,還是想要籍此討論民生問題?他皺了皺眉頭。


風衣人也不管他有啥反應,自問自答地說:“我最討厭公車了。我呀,每天得一早起來擠公車,你看,把我老婆原本燙得筆直的外套都擠得皺巴巴的了;見客戶外出時也得坐公車,小公司可沒啥交通津貼啊;然後下班還又還得擠公車回家。你知道嗎?早上擠公車比下班擠公車來得好,因為早上每個人上班之前都可能會噴香水啊漱口液等什麼什麼的,但是過了一天后就不行了,有時回家的公車裡可真的臭死人了,汗臭味啊體臭啊口臭啊,全都原形畢露了,就算別人放了個屁你也不能怎樣。”


“呵呵,是嗎?” 他倒沒有想過這種尷尬滑稽的事情。
風衣人用左手的拇指把快熄掉的煙頭彈開取出了第五支香煙,右手有點哆嗦地拿著打火機,點了好幾次才點成。吸了深深的一口煙,風衣人也呼出了長長的一口氣,整個人癱瘓似的陷入長椅中。


“你有想過要去找某樣東西嗎?” 風衣人突又然冒出了這麼一個問題。
“呼?”
“我說,你有沒有試過,有一天你突然就是想要去找某樣東西的嗎?雖然你可能也不知在哪,但你就是有一種非找到它不可的感覺?”
“ ……” 他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就有過了。”
風衣人的話令他更加驚奇:“真的嗎?”
“真的啊!”
他不知該怎麼接話,心裡直在想,原來還真有那麼多人和自己一樣啊。


“那…你去尋找過了嗎?”
風衣人悠悠然地抽完了那支煙,然後再取出了第六支。
“找?我哪放得下呀?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家的老媽了。七十幾歲的她身子越來越不好,叫她吃補品卻又不吃,每天就老是精神不濟的模樣。給她錢去看看醫生做做檢查,告訴她要未雨綢繆啊,別等到熬出問題後才來醫治那就太遲了,她就回答說老人家上了年紀就是這樣的,沒啥大不了。我說那你就吃多些補品唄,她就說反正剩下的日子都不多了,浪費這些錢幹啥啊。我都快給她氣得要哭了,跟她說我掙的錢就是為了讓你過好日子啊,但你卻日益消瘦的樣子讓我可心疼了。她就老是笑笑說甭擔心我,花多些心思在媳婦和孩子們的身上吧,然後就不再說下去了。”
“老人家都是這樣的嘛。平日多留心點她的健康飲食就好了。”


風衣人深深地抽了一口煙:“那當然了,我什麼錢都不願意花,只有為了老媽我才什麼都願意。”


他並沒有插話,淺淺地微笑著,只想靜靜地聽完風衣人的故事,看著香煙在慢慢地被人道毀滅。


“那晚,我和老婆鬧情緒。說正確點兒,應該是我自己在鬧自己情緒。要吵架她也不會跟我吵,她就是事事都遷就著我。”


風衣人又深深地抽了一口煙,然後嘴裡緩緩地吐出圓環形的煙霧。一環接一環,裊裊地上升,直到煙環消失得無影無踪只剩下淡淡的煙草味。


“我老婆啊,可不簡單了,是一名設計師。嗯,你聽說過『13』這個牌子吧?我老婆就是這品牌的其中一名設計師。哈哈,每個人都誇她所設計的衣服有品位有格調,多威風呀。她還獲頒過啥最具潛力設計師獎,是哪一年來的?嗯…應該是七年前還是八年前吧,我也記不太清楚了。總之那時候你說她有多威風,她就有多威風。她人也沒架子,但口味就有點挺怪的。怪在哪?怪在喜歡我唄。呵呵,你知道嗎,當時的我還只是小職員,高中畢業剛當完兵啥也不懂。第一次在一個舞會上看見她時,眼睛都睜大了,哈哈,心裡一直在想怎麼還真的有仙女下凡這回事啊?”


“呵呵,那你老婆一定很漂亮了?”
風衣人咧開嘴一笑,把他那已稍稍發黃的牙齒一展無遺:“當然漂亮了,當晚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耶。我也是傻傻地一直看著她,她可能就是喜歡我的一副憨傻樣吧,呵呵,半年之後我們就結婚了。”
“那你也不差嘛!”
“不差?呵呵,我也以為自己很不差,能娶到這麼一個老婆,誰不羨慕啊?”


風衣人把煙頭弄熄,然後改換了一個坐姿再取出第七支香煙:“但是日子一久,我就覺得越來越不舒服。她的工作越做越順利,組長主任經理都給她慢慢地當上了,而我就一直只是呆在我那小公司裡,每年加的薪水還沒有夠買她設計的一件衣服。就總是覺得自己和她越來越不相配,心裡越來越不平衡。每次她拿貨版回家給我看,告訴我說這是她設計的那是她構思的,我心裡聽著就煩。女同事們都經常託我要通過我老婆來買便宜貨,我就更加煩。就連家用也不用我給,反而是她倒貼我去應酬,去買補品給我媽吃。”


風衣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長,好長。


“在她的面前,我顯得多麼地渺小。我一直安慰自己,是自己的時機未到而已,而且有這麼漂亮能幹的老婆還有啥好抱怨的。我懂啊,這些安慰的話我都懂啊,但說說容易,在她面前我就啥話都沒有用了。你知道嗎?我們甚至已經好幾年沒做愛了,哈哈,我硬不起來啊怎麼做?她則總是安慰我,說沒關係,下次再來試試好了。哈哈,下次再來試試?”




風衣人的眼角與嘴角有著好幾條深深的皺紋,隨著臉龐苦澀的扭曲而綻放著。他覺得再繼續這樣的話題,只會讓風衣人更傷心,所以趕忙轉移話題:“那剛才你說的什麼去尋找什麼,結果怎麼了?”


風衣人用鞋底把煙頭擰息掉,緩緩地從皺巴巴不已的煙盒裡取出了第八支香煙。


“扯遠了,就是我剛才說的那晚啊。其實也沒發生啥特別的事,只是她一聲不吭地幫女兒還了學費雜費甚麼的,然後無意中我看到了發票讓我知道了。我也沒敢問,既然她是背著我付了錢,就是說明她也是不想讓我知道。她不想讓我知道我就裝不知道唄,但心裡啊就是很不舒服。也不是氣憤,就是有一種很激動的感覺,自個兒鬧情緒。我可是堂堂男子漢呀,卻得靠一個女人來生活,面子該往哪擺啊?你可以明白我那時的感受嗎?”


他點了點頭。


“然後我走進女兒的房間。你知道嗎?她倆的房間真是可愛極了,整個房間的牆壁是粉紅色的,就連床單啊枕頭袋啊被單啊也是粉紅色的。天花板還掛了幾個花朵造型的風鈴,因為她們說她們喜歡風鈴,喜歡聽見那鈴鈴啷啷的響聲。還有吉蒂貓啊史努比啊小叮噹啊,我都買給她們了…哦,這不是重點。那晚我走進她們的房間,原本只是想要看看她們,讓我自己的情緒平息一下的。看著她們熟睡的模樣,真的好可愛,好可愛。我坐在小晴,哦,小晴是我的小女兒,我坐在她的床邊,不敢去碰她們,因為我老婆老是說我粗手粗腳會把孩子弄醒,所以我就沒有去碰她們。我就只是靜靜地坐在床邊,然後看著粉紅色的房間,突然間覺得,有人在呼喚我。嗯,是不是人我也不知道啦,只知道就是有樣有東西在呼喚著自己。它告訴我,要我去尋找,離開家裡去尋找,我就問它尋找啥呀?上哪找啊?它就回答說只要我離開這兒就會知道了。”


風衣人停頓了一下,轉過頭來問他:“你是不是想說這一切是我自己的幻想?或是因為我太累了,所以潛意識作祟,我才會有如此的幻覺是嗎?”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難道他告訴風衣人,不只是你一個人有這樣的幻覺,我也有?


風衣人轉回頭去:“我知道。我都知道。雖然我書讀得不多,但這些什麼心理學理論我還懂得丁點兒。但我知道不是。不是幻想也不是潛意識,那種呼喚是非常真實的。它那一刻甚至讓我覺得身邊的兩個女兒都沒啥重要了,自己非得去離開,去尋找那啥東西不可。”


“然後呢?”


“然後?呵呵,然後我女兒說夢話踹了我一腳,我就好像醒過來了一樣!離開她們去尋找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哈哈,我可做不到。有老媽老婆兩個女兒,哪能說要走就走?”


他擰熄掉香煙,乾咳了幾聲,他的煙抽得挺兇的,又徑自再取出第九支香煙。


“唉,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人從電影院裡踢出來了一樣,外邊耀眼的陽光把你整個人給弄醒了。腦子裡還在回味著裡邊的電影,但外邊那種真實的感覺卻又讓你清楚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沉浸在電影那玩意兒裡面。那晚之後啊偶爾還是會想起或接收到類似的呼喚,就好像是你欠貸款沒還清一樣,時不時便上門來催你還錢,在你的耳邊說還錢還錢;或者是很討人厭的蟑螂,不管怎樣就老是在你的房間裡溜來溜去一樣。心裡一直在想,找著這東西有啥特別的意義嗎?有時真的想狠下心來離開去找找看,但就是放不下家人;可是沒去找著那東西,就總覺得生活或人生缺了什麼似的。”


風衣人不斷地運用較尋常的比喻來嘗試說明自己心裡那種不尋常的感覺。其實,他都明白。


他們再沒說什麼。風衣人靜靜地抽完了第十支、十一支,十二支和十三支的香煙。然後他站了起來,拂了拂風衣的後邊,然後用他那瞇朦的雙眼向他打了打顏色後就離開了。


風衣人從右邊走過來,然後從左邊走了開去。


在一個舒服的下午,他遇見了風衣人。


他突然想起阿德勒。阿德勒說過,人類的行為都是出於自卑感及對自卑感的克服與超越。


他想起了『開往春天的地鐵』。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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