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06, 2016

便利洗衣店 II 後記之 謝謝光臨


便利洗衣店 II 後記之  謝謝光臨

於是乎,《便利洗衣店 II》在三年又 139 天後,終究來到了尾聲。這也是自洗衣店開門營業以來,難產、陣痛拖了最長時間的篇章,儘管,起初並沒料到這會是最終章。

說不捨,是騙人的。只不過有些事情來到人生某個時間點,該做的,還是得做;該結束的,也就該讓它結束。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可浪費呢?

回想當初,《便利洗衣店》的結束與《便利洗衣店 II》的誕生之間,其實也不過是短短幾個月時間。我當時抱著「天曉得會不會寫續集」的心態寫下了《祝福篇》,同樣的,此刻的我亦抱著「今天不知明天事」的心情,完成《也許,人生注定不完美》

「你的文字,還可以做更多事。」

正是友人這麼一句話,讓我決意「重操舊業」,宣告便利洗衣店重新開業。《便利洗衣店 II》也許是《便利洗衣店》的延續,但是創作的出發點與態度,卻是迥然不同的:除了愛情,我還嘗試寫友誼、寫濕疹、寫 HIV、寫蟄伏在都市裡的孤獨感、寫活著、也寫死亡,努力地帶出正向、積極的人生觀,讓大家找到繼續努力生活、用心生活的力量和勇氣。

即便是最終章的「這世上有人是不會得到愛情的啊」這麼個揪心的領悟,我們還是要以 Survivor 的姿態,勇敢活下去。

很多人以為我寫的是文學創作,殊不知,我寫的是自己最真實的感受、最赤裸的人生、最刻骨銘心的領悟;文字予我的意義,在於療癒。如果你也能在我的文字中找感到一絲慰藉、一股暖意,或是一個情緒的出口,我心滿意足矣。

衷心感謝所有從《便利洗衣店》至《便利洗衣店 II》始終不離不棄的熟客們,離開前,再來一杯蜂蜜柚子茶吧。謝謝。



洗衣店老闆




「便利洗衣店II」最終章:也許,人生注定不完美

「便利洗衣店II」最終章:也許,人生注定不完美

一片漆黑。

也许是身處風光明媚太長時間了,
以致當愷轉身離去那一刻,
我用力睜開著雙眼,
眼前卻是一片漆黑。

是愷帶走了那片風光明媚吧。
那片讓我卸下面具與逞強,
安心地依偎著、休憩著、徜徉著的風光明媚。
啊,不。
愷就是我的風光明媚啊。


我還清楚記得愷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在煩惱什麼啊」
記得愷最喜歡質數「13」而那恰好也是我的生日,
記得我不止一次對愷說過,
「那是無與倫比美麗的一天」

然而,
正如海浪不會有事沒事去想像假如沙灘哪天離自己遠去該怎麼辦,
日子過得太安逸的我,
亦不曾想像過失去了愷的便利洗衣店會是什麼模樣。
原來,
是一片比夜幕還要深沉、還要寂靜、
還要令人無法呼吸的漆黑。
我看不見自己,
卻直視著內心最赤裸的自己:
除了「不曾想像」,
還有很大一塊是「不敢想像」「不願想像」

皆因害怕會失去眼前這片風光明媚。
儘管終究失去了眼前這片風光明媚。

轟隆。轟隆。

遠處忽然傳來熟悉的引擎啟動聲響,
劃破了寂靜的漆黑,
我頓時感到莫名的心安。
在一片漆黑之中,
我緩緩閉上了雙眼、
用心去聆聽:
洗滌。旋轉。擰乾。旋轉。

喜歡洗衣機,
喜歡烘乾機,
因為它們總是很安分守己地重複著相同的工序。
不會因為想偷懶而敷衍些,
也不會因為覺得生活一成不變而搞叛逆,
或離家出走……
安全感。
工作也好感情也好生活也好,
發現自己要的其實就那麼純粹、那麼簡單。

這正好解釋為何閱讀羅毓嘉的《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時,
自己會有如此異常的反應:
一字一句地讀,
讀到中途往往已哽咽不成聲;
好不容易讀完一個篇章,
眼眶更是早已決堤,
久久無法自我……

書裡所描述的再也平常不過的生活瑣碎事,
不就是自己這些年來所憧憬、所追求的平淡的幸福嗎?

一部洗衣機。
兩部洗衣機。
一部烘乾機。
一部洗衣機,兩部烘乾機。
兩部洗衣機。
一部烘乾機。
兩部烘乾機。
三部洗衣機,三部烘乾機。

洗衣機和烘乾機彷彿變成了交響樂團,
默契十足地共譜著熟悉的協奏曲,
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忽然出現微弱的亮光,
像是大團小團的棉花糖
一邊在半空中滑著華爾茲舞步,
一邊散發出柔和且閃爍的光芒。

其中一團掌心般大小的棉花糖有意無意地滑到我面前,
跟它最靠近的時候,
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 0.01 公分。
忽然之間,
棉花糖變了顆鉛球似的失控往下墜,
狠狠地墜落在腳趾頭上,
但我卻絲毫沒有疼痛感,
反而有一股暖意從腳底緩緩地升上腳踝、
再包覆住小腿,
原本柔和的光變得越來越熾熱,
耳邊依舊傳來洗衣機與烘乾機的協奏曲,
而我卻入了定似的,
視線無法從腳上這團發光的棉花糖身上移開——
有種似曾相似,
同時又如此熟悉的感覺。
我依稀看見一件白色緞面的小洋裝
洋裝上有棉花糖在翩翩起舞著。
起舞的還有宥和阿勢,
踩著滿室紙花跳著圓舞曲。
圓舞曲的間奏忽然切換到泉自彈自唱 Colbie Caillat 的《I Do》……




我就在殘留的水仙百合香氣中醒了過來。

醒來後才發現:
愷不在身旁。
愷不曾在我身旁。
原來,
我不曾與愷相遇,
更不曾與愷相愛,
也就沒有失去了愷這回事,
因為,
沒有人可以失去他不曾擁有過的人事物。

我已分不清楚。
曾與愷相愛但最終還是離我而去,
不曾與愷相遇也就沒有所謂的失去,
哪一個感覺沒那麼糟?
哪一個的痛會少一些?

洗衣店裡本來就沒幾件家具,
全都送給隔壁街坊了,
以感謝他們這些日子來的關照。
最有感情的三部洗衣機和三部烘乾機也已在昨天婚禮結束後,
被街角電器行的老闆載走了。
大家都走了,
花都開好了。
偌大的店面,
如今獨剩自己一人。

還有淡淡的海洋氣息。

我究竟是在夢境中遇見愷,
還是在原本平行前進著的多個時空發生錯亂之際穿越去了未來,
跟愷談了一場開花沒結果的戀愛?
如果只是一場夢,
那一切也就已在我睜開眼睛一剎那結束了;
但如果我真穿越了一趟時空呢?
如果若干年後某一個多雲的午後
喝著薄荷萊姆汁、
呆望著牆壁放空的未來那個我真遇見了愷,
該如何反應?
我該回答愷的疑問,
順著老天爺的意思重新愛一遍,
愷最後再離開我一遍?
抑或假裝認真思考著事情,
而完全不把頭轉過去?

與愷的回憶此刻猶如雪花般散落在洗衣店的每個角落,
我想起了第一次牽手時許下的承諾
想起愷悉心地替我搽乳液時手心傳來的溫度
想起與愷的交換日記,
還想起是愷,
讓我鼓起勇氣重拾追求幸福的權利……

所以,親愛的愷啊,
就算冥冥中的結局還是你將離我而去,
我還是想要好好愛你一遍啊!



也許,
人生本就不完美。
自己越在乎越渴望越朝思暮想越不甘心不願放下的人事物,
越是得不到。
以前的自己常說「天上那個留白鬍子的男人總愛開我們玩笑」,
或是覺得那是上天的一番苦心,
凡是人世間動了真情的男女非得經歷一頓漫長且煎熬的等待過程,
滄海桑田過,
才更能領略細水長流之純粹的美好。

但我開始猶豫。
堅持了那麼多年的信念,
就像災難片裡動畫堆砌的高聳建築物瞬間崩塌倒下,
我想起了莫文蔚:
忽然之間 / 天昏地暗 / 
世界可以忽然什麼都沒有

有沒有可能,
老天爺實則不曾捉弄我們?
會不會,
根本就沒有所謂「漫長且煎熬的過程是為了讓世人學會珍惜」這回事,
一切一切,
都只是我們的一廂情願?

也許,
並沒有人在人群中期盼著我多看他一眼,
也沒有人在下一個轉角等著與我浪漫邂逅。
我排著隊,
以為手裡拿著的是愛的號碼牌,
殊不知,
長長的隊伍最前端並不見滿桌裝載著愛情的漂亮盒子,
大家耐心等待的不是愛情,
而是一次抽籤的機會。

那是,
最接近愛情的一次機會。

# 親愛的
我們誰不曾盼望 / 有一份好歸宿
能夠直到永遠 / 幸福啊不會被攔阻
總有一天可以被所有人羨慕
真愛也許 / 只是遲到一步 #




彷彿回到了童年記憶裡的雜貨店,
滿心期待地,
我手裡拿著五毛錢硬幣,
來跟老闆換一次幸運抽獎的機會——
只不過這次抽獎的得與失,
沉重許多。

「雖說靠運氣,但就跟硬幣一樣擁有 50 / 50 的機會,不是嗎?洗衣服也是,有些人的衣服弄髒後就覺得『那麼大塊污漬,怎麼洗也洗不掉吧』,而連試也不試就丟掉。這種人啊,最可怕的污漬並不是在衣服上,而是在他們的心上。說穿了,他們其實就不懂得珍惜,或是早就想找個什麼藉口把衣服給扔掉。或為了面子,或為了那口氣,或為了已不再愛了,很多時候,我們總是還未盡最大的努力去嘗試就輕言放棄,不覺得很奢侈、很可惜嗎?」

過去的自己,
相信愛情,
相信沒有癒合不了的傷口,
相信每個人都值得擁有愛情,
還相信承諾、相信天長地久。
看見友人在愛情面前怯步或者正要放棄時,
我就會光之美少女戰士上身似的努力散發正能量。

然而,
不知道思緒是否未跟得上視線的步伐,
仍停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
我忽然想起了赫恩斯頓和穆雷的「大鐘曲線」(Bell Curve),
想起該理論所主張的其中一個觀點:
人,本就生而不平等。
正因如此,
呈大鐘曲線狀的正態分佈理論才得以成立。

老天爺或許正是用這套邏輯,
把天幕下的男男女女分成了三個區塊:
曲線正中央為受到眷顧的幸運兒,
右側為走狗屎運一見鍾情還幸福美滿到永遠的鴛鴦愛侶,
另一側則是注定與愛情無緣的孤男寡女。

換言之,
愛情不是一件你乞求你盼望你撒嬌你默默守候你深信不已你努力爭取你張開雙手你堅持進行到底就能得到的東西。

我想我們都搞錯了,
愛情啊從來就不是遲或早的填充題,
而是一道「有」或「沒有」的是非題。
殘酷的是,
你還來不及把問題細讀一遍,
答案其實早已塵埃落定。



我們總是以為選擇權就在我們手裡,
殊不知我們唯一能做的選擇,
也就不過是接不接受老天爺為自己做出的抉擇,
僅此而已。

於是我不得不閉上眼睛承認:
這世上有人是不會得到愛情的啊。
有人兜兜轉轉尋尋覓覓汲汲營營後仍是孤單一人,
有人可以什麼都捨棄掉卻始終換不到一份真心,
有人以愛之名屢敗屢戰、越傷越愛,
最終落得遍體鱗傷後才不得不認命——
那是多麼揪心的領悟啊!

命裡有時終須有,
命裡無時莫強求。
原來,
許冠傑早就勸誡過我們了。

認清這事實的滋味也許苦澀,
但認清後,
內心深處卻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反正人生本就不完美,
本來就少不了失落與遺憾。

就像是那一個黑框眼鏡男,
反复洗了好幾遍都無法把川久保玲設計的紅心白襯衫胸前那灘啡污漬給徹底清洗掉。

只要努力過,
就別再自責了。

# 雖然現在 還是一個人住
雖然現在 還是一個人 #

Life goes on。
The washing machine keeps on spinning.
We all will survive.



- 終 -

Thursday, November 12, 2015

「便利洗衣店 II 」第二十一章:還請你,要繼續相信

「便利洗衣店 II 」第二十一章:請你,要繼續相信

自幾個月前,
洗衣店來了一個年輕人。

一個寫論文的年輕人。

除非進入了雨季,
否則平日店裡的客人通常零零星星;
加上每位客人都會待在這十坪不到的空間裡,
直到洗衣機或烘乾機心甘情願地把清洗好的衣物給吐出來,
所以按道理說,
身為老闆的我只要見到相同的客人兩、三次應該就會在心底那面牆留下一幅素描,
然後隨著不期而遇的次數增加,
畫紙上模糊的輪廓就會漸漸變得清晰,
看得見雙頰上的雀斑、
瞳孔的顏色及眼睫毛飛揚的角度。
就像有人刻意做了個很醜、很誇張的鬼臉,
待對手認輸後才恢復正常的笑顏。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我刻意不去留意、
也不去記住跟自己擦身而過的人們的模樣或行為特徵。
他的後頸項紋個了瑪雅圖騰;
她總是用一個烘乾機滾筒自轉的時間恰如其分地喝完一杯焦糖瑪其朵;
他的右手臂輕輕貼著他的左手臂;
她和她一人戴上一邊耳機隨性地哼唱著;
她趁他轉過身去接電話時耐心地把洗衣籃裡的衣服重折一遍 
—— 多麼美麗的景象啊。
但我悄悄地把每一刻的感動收藏起來後,
就會任性地把人的臉孔給淡忘掉。

並非無情。
只是不想在陌生人身上消耗太多的情感。

日出日落,
人來人往;
日出再日落,
人來又人往。

累了的我偶爾會望著店門口放空,
任憑視線溜達,
漫無目的地跟隨著形形色色的人拎著包袱推開玻璃門,
再帶著或舒適或愉悅或無感或釋放了的心情揚長而去。
有時候,
眼前的洗衣店還會變成一列火車,
搖曳的風鈴提醒著乘客火車快到站,
手推式玻璃門的後邊是滿室茶香,
乘客只需投入硬幣,
火車就會「轟隆、轟隆」地緩緩甦醒、啟動,
安穩地將你送到下一站。
途經「初衷」、「流淚」還有「勇氣」,
最後抵達終站:歸零。
出站後,
就帶著洗衣機和烘乾機的祝福,
繼續尋找心中那一片風光明媚。

而身為駕駛員的我,
起初還會熱情地抬起頭跟望後鏡裡的乘客打招呼,
天氣好的時候也會主動寒暄幾句。
看著一個又一個離去的身影,
我偶爾會想起:
結婚後的現在過得幸福嗎?
小倫今年上國小了吧?
身體還好嗎?
那個準備跟男友求婚的皮鞋男成功了嗎?
還有那個迷戀小玩意近乎偏執狂的她,
成功收集齊了一整套快餐造型的小積木了嗎?

進站離站,
人來人往;
進站再離站,
人來又人往。

每一遍的憶起猶如兒時電子遊戲 Pacman 裡的黃精靈不斷吞噬著不同顏色的豆子,

吃了
心情莫明開始感到惆悵。
於是漸漸地,
我開始壓低我的鴨舌帽,
靜靜躲在駕駛座,
前方的景色與心牆上的素描交互重疊著,
我在轟隆聲與茶香味中逐漸找到一股平靜。

一股淡淡的平靜。

說過,
我這是「創傷後遺症」。
「白話一點,就是所謂的既期待又怕受傷害。」愷溫柔地說道。「其實你並不是冷漠的人,只是覺得累了而刻意把自己武裝起來。」

可是我卻注意到了那個年輕人。
一個說自己在寫論文的年輕人。
一個外表平凡得最適合當間諜的寫論文的年輕人。
一個戴著 Thom Browne 黑框眼鏡卻仍低調得不露痕跡的寫論文的年輕人。

我稱他拾壹,
因為他總是在夜晚 11 點 11 分出現在洗衣店。
揹著米白色帆布背包的右肩伸出手推開玻璃門後總是先抬頭向風鈴微笑點點頭示意,
然後才推一推眼鏡,
四處張望尋找我的身影。
「晚上好,我又來打擾了。」
他誠懇地說道。

我認真想了想,
也許正是他那淡淡卻又誠懇的一聲「晚上好」讓我留意到他鼻樑上的 Thom Browne,
又或許是他那黑色鏡腳尾端的紅白藍線條設計讓我想也沒想就一口答應讓他徹夜留在洗衣店裡撰寫論文。
「是洗衣精的香味嗎?還是老闆熬煮的柚子茶餘留的茶香呢?感覺這裡有股魔法。一股可讓人專心思考、集中思緒的魔法。」

好比愷常說「愛狗的人都不會是壞人」,
我也堅信「愛洗衣店的人都是好人」呢。
於是,
我每天都會待到晚上 11 點 11 分,
拾壹說:晚上好,我又來打擾了。
我回答:今晚論文也要加油喔,
就此完成白天與夜晚之間的交接儀式;
然後隔天清晨 8 點 13 分,
我準時推開玻璃門搖醒沈睡中的風鈴,
「早安!來杯熱騰騰的黑豆漿,讓腦袋休息下吧。」

不知不覺間,
白天的我和夜晚的拾壹輪替交接的日子就這樣重複了幾個星期,
然後持續了幾個月,
直到那一個黑色星期五。

那是獨角白馬在空中翱翔的黑色星期五。

眼皮一如往常地在鬧鐘伸懶腰前睜開,
我輕輕轉過頭去,
那散落著瀏海的額頭偷偷親了一下,
再躡手躡腳地起床走到浴室盥洗,
披上外套,
然後下樓到轉角處的早餐店外帶兩杯熱的黑豆漿不加糖,
準時 8 點 13 分來到洗衣店跟前。
就在推開玻璃門的那一刻,
我忽然感受到店裡的空氣比平日來得酸澀,
沈甸甸的,
就連風鈴也很收斂地搖擺,
彷彿在跟我使眼色暗示道:
老闆,有狀況。
於是我張開耳朵聆聽:
少了平日指尖在鍵盤上「噠噠、噠噠」的敲打聲,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沈重得讓人感到揪心的呼吸聲。
那不是思緒在跳躍的節奏,
反而在呼與吸之間,
吐露著滿地的不解,失落,與哀傷。

依舊坐在同一張深褐色單人沙發上,
拾壹闔上銀白色筆電盤腿坐著,
呆望灑落在落地玻璃窗外的抹抹晨光。
『辛苦了。來杯黑豆漿,休息一下吧。』
我輕輕地說道。
只見他生化人般緩緩地轉過頭來,
生硬地擠了個笑容:
「謝謝你,老闆。謝謝。」




沒想到,沒想到竟然不行呢。剛收到電郵,教授說我跟其他同學的論文未達水準,還特地點名我說不管是格式抑或內容都須花很大的努力去修改。我傻了。過去一年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苦讀所有的心思所有在這裡渡過的夜晚所有的所有就這樣被推翻。就這樣被幾句話狠狠地推翻。就這樣二話不說地狠狠地推翻。

那麼教授有交代說如何修改嗎?

沒有。我這些日子有一直跟指導教授保持聯繫,反覆透過電郵諮詢,逐個章節地讓他過目,逐個細節進行修正,他檢閱過我的初稿後也已說大致上可以了,沒想到負責整個碩士課程的教授卻大盆冷水當頭澆下來:還。不。行。呢。費了那麼大的勁,沒想到結果還是不行呢。我一直提醒自己,要抱著歸零的態度從零出發,以為自己正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以為自己還差那麼幾步就快抵達終點了,結果,原來,只是海市蜃樓⋯⋯

Don't stop believing.

蛤?

我是不太懂什麼學術研究,但拾壹當初不正是抱著「這世界應該變得更好,這世界可以變得更好」的想法而踏上研究道路嗎?即使被否定,即使感到氣餒,即使感到徬徨,還請你要繼續相信,狠狠地相信。相信你的初衷。相信你自己。最重要的是,相信這世界還可以變得更好。相信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可以讓這世界變得更好。

拾壹咕嚕、咕嚕」地把涼了的豆漿給一口氣喝光,
發出滿足的「啊」一聲後,
忽然用電視氣象主播的語氣說道:
「晨光灑進來了呢。」
『對啊。晨光灑進來了呢。』

# 火焰一般的灼熱/慢慢復原的傷痕
黑暗中點亮一盞燈
想再為你唱首歌/一首不完美的歌
歌裡有我們的純真
翻開新的筆記本/新的完美就要發生
為我寫出無限可能

這一年如何總結/痛苦多還是快樂
末日還沒終結我們
這一秒緊緊擁抱/不管明天會如何
記得我們曾經愛著 #

那個黑色星期五,
我遇見了一頭獨角白馬在空中撒下抹抹晨光。



Sunday, October 11, 2015

番外篇:當洋蔥遇見藍山咖啡




電視台前同事早前跟我借「便利洗衣店」的故事,
改編拍成了微電影「咖啡 · 洗衣店」。
不管你有沒有讀過我的「便利洗衣店」,
都希望大家會喜歡。



13分 37秒的微電影裡有哪些對白出自哪個篇章,
你想起來了嗎?

雖然這年頭還在寫部落格的人也許比侏羅紀公園裡的恐龍還要少,
雖然邊教書邊做研究邊寫雜誌專欄已佔據掉許多時間,
雖然幾年下來寫了少說也有十萬字但真正有在 follow 的也許沒幾個,
但「便利洗衣店」對我來說,
有著很重要、很重要以致無法言喻的意義,
所以我是在凌晨三點鐘邊看邊哭得稀里嘩啦看完的。

沒有。
沒有那麼大顆洋蔥。
大蔥是我自備的。
看完後有感覺的,
希望你和妳日後可以多來坐坐。
只要忙完手上的論文,
「便利洗衣店 II」就會重新營業了。

現在,
請容許我臭屁一下:
您好,我是布萊恩,
第一位網絡文學作品被拍成微電影的本地作家。
科科。


p.s. 衷心感謝 Sky Picture Production,所有演員,還有負責旁白的雲鎂鑫。感恩。



Saturday, June 20, 2015

「便利洗衣店 II」完整收錄




「便利洗衣店 II」完整收錄


攝 / 麥狗            


夢想也好,奇蹟也好,你必須要相信,所相信的才會發生在你身上。還得是百分百的相信,狠狠地相信,不能遲疑。

第二章: 生命中的質數戀人
只有你知道,當你說想跟心愛的人過最簡單生活的時候,你是認真的。因為你清楚知道,最簡單的生活距離你,最遙遠。

第三章: 永遠在一起
你夢想,獨自躺在空蕩蕩的房間。耳邊依稀傳來開門聲,你微微睜開眼睛,眼前溫柔的剪影小聲說「對不起,吵醒你了嗎」。你笑了,安心地閉上眼睛……

第四章: 川久保玲的白色襯衫
請再耐心等一等,好嗎?讓眼淚等一等,看會不會變成笑容。再等一等,白襯衫上的咖啡漬也許就會變成美麗星光了。

第五章: 有一種領悟,叫作愛
也許兩人之間,多了這麼一條隱形的紅絲帶緊系著彼此,未來的日子也就多了一份堅持,堅持把愛,進行到底。

第六章: 不完美的僥倖
當一個人已經把期望與姿態放得如此低,卻仍然得不到最卑微的愛情,那種對生命價值的質疑又會有多難受呢。

第七章: 微笑說再見
友情啊,跟愛情一樣,無法勉強。緣分來了,友誼的圓圈相互交匯、依偎;緣分完了,感情就變淡了。我們也只能用微笑說再見,用祝福,由衷感謝過去的美好。

第八章: 直到,你的出現
放心吧,洗衣機與烘乾機會一直陪伴著我。直到,你的出現。

第九章: 我的黃色大象
我靜心等待著,哪天能鼓起勇氣主動上前擁抱大象。但目前,我只有能力假裝看不見。

第十章: 待續,未完成的故事
一個人,只不過是過程。我們都要堅信,自己有天會擁抱幸福。

第十一章: 最幸福的幸福
手裡的小小白忽然震了震。是愷的短信。「還在洗衣店嗎?」我笑了。

第十二章: 感恩,你還在我身邊
天佑鐵鳥與人們,在天使雙翼下,堅強地,撐下去。

第十三章: 放棄,才能得到海洋
「我……是不是很任性?」放下手中折到一半的粉藍色襯衫,我轉身直視淳的雙眼:『妳只想讓自己快樂一點,不是嗎?』

第十四章: 請記住,我的笑臉
你走到風鈴下,轉過頭來對著我微笑,然後推開門,背影緩緩在溫暖的陽光中消失不見。

第十五章: 給 33 歲的自己
隨著在表格上打勾勾的年齡選項漸漸往下走,自己也漸漸懂得欣賞,並且迷戀這種不完美的美。因為不完美,才讓我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真實活著的踏實。

第十六章: 來不及變老的幸福
你們對愛的堅持、對婚姻的尊重、老天爺對你們的眷顧、加上所有愛你們的人所獻上的祝福,是不會因為外觀上跟傳統所詮釋的不同而減少的。

第十七章: 我與千葉擦肩而過
你害怕死亡?我只是不願見到愛我的人為了我的離去而流淚。真的死了,又怎還會看見別人的淚水?單是靠想的,我心就揪成一團了。

第十八章: 好好,活下來
「老就老啊。反正我們會一起慢慢變老。」我笑了。你這一句話讓我領悟到,變老也許很可怕,但有人願意陪自己慢慢變老卻很幸福。

第十九章: 我們一起睡覺,好嗎?
就像深陷在冰冷的海洋中不斷地伸手抓啊抓,希望能抓到一塊浮木;但每每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都只是抓著自己的手臂,抱著空氣睡覺……「於是我開始找人陪我睡覺。」

第二十章: 暖暖的,暖暖得,暖暖地
有些人看在你眼裡是難以親近或生人勿近的怪咖,其實那只是因為你走不進他的世界。就像不管你站在烘乾機前靠得有多近、抱得有多緊,隔著一塊玻璃,你永遠也無法體會裡邊有多溫暖。

第二十一章: 還請你,要繼續相信
相信你的初衷。相信你自己。最重要的是,相信這世界還可以變得更好。相信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可以讓這世界變得更好。

最終章:也許,人生注定不完美
我究竟是在夢境中遇見愷,還是在原本平行前進著的多個時空發生錯亂之際穿越去了未來,跟愷談了一場開花沒結果的戀愛?







Tuesday, June 02, 2015

「便利洗衣店II」第二十章:暖暖的,暖暖得,暖暖地


「便利洗衣店II」第二十章:暖暖的,暖暖得,暖暖地

經營便利洗衣店快十年了,
卻是第一次遇見散發出烘乾機氣息的人。

他說他單名煗,
為了緬懷病逝的母親而在幾年前決定改從母姓:劉。
劉煗、劉煗,
倒過來唸就成了「暖流、暖流」
雖然自小在暖暖長大,
但與其說他是暖男,
我倒覺得「一部喬裝成人類的烘乾機」這形容詞更為貼切:
一個人獨處時,
他總是處於安靜的待機中,
默不作聲,
就連呼吸也是如此地不露痕跡;
即便在人群中,
他也容易呈現出放空的神態,
有時甚至給人一種冷淡、冷漠的距離感;
但只要話匣子打開了,
他就會像活過來的木偶,
雙眸、聲音、舉手投足間漸漸釋放出一股人的溫暖氣息。

跟煗聊天總是那麼地愉悅,
就像冷颼颼的夜晚吃著熱騰騰的羊肉爐,
煗在眼前,
卻暖在心頭。
然而,
我卻也目睹過煗在對話結束後,
不疾不徐地降溫,
身上的顏色一點、一點地褪去,
逐漸恢復到原本待機狀態中的模樣。

『妳不也是在客人往妳懷裡一點、一點地抱走暖呼呼的乾淨衣物後,隨即冷卻下來嗎?不知怎的,我竟然在煗身上感受到同樣的特質。』
我邊用抹布擦拭著,
邊告訴烘乾機說社區上兩個星期搬來了這麼個有趣的男孩。
是我太敏感嗎?
彷彿看見了她扁起嘴來的撒嬌樣。
也許是不高興聽見人家說「有人跟自己一樣」的話吧。
畢竟,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獨一無二的,
不是嗎?
但只要站在雲端俯瞰,
就會發現人與人之間所執著的「或多或少的不同」實則微不足道。
不一樣,
其實都一樣。

就在我思考著該說些什麼來哄回她,
玻璃門這時正好被推開,
聽見風鈴親切地招呼客人說「歡迎光臨」,
我轉過頭一看,
是曹操。
不,我是指煗。

「午安!房東留下的洗衣機壞了整個星期,修理師傅又遲遲沒來,只好來這兒清洗髒衣物,打擾了。」
他禮貌地解釋道。
我放下手中抹布:
『不打擾,歡迎光臨。底下這三部是洗衣機,可依據你衣服的重量選擇使用哪部;上方這三部是烘乾機,有強中弱三種熱度,建議你衣服洗乾淨後稍作分類,烘乾時才不會傷害到衣物的纖維材質。』
「嗯嗯,我明白了。謝謝你…」
『還有……』
「嗯哼?」
『我剛泡好了一壺蜂蜜柚子茶,要來一杯嗎?』

煗笑了。
我笑了。
她也笑了。

*** *** ***


「這家洗衣店是你開的嗎?」
煗謹慎地檢查過每件衣物的口袋,
再逐件翻成內面後才放進洗衣機,
按下啟動鍵,
然後接過我手中的蜂蜜柚子茶,
跟我閒聊起來。

『我以前唸大學時在外頭租房子,房東正好有洗衣機和烘乾機。每當心情煩躁或不開心的時候,我都會默默坐在洗衣機前,呆望著玻璃另一邊的髒衣服隨著泡沫在滾筒裡快速轉動,不知不覺間,壞心情就會消失了。我想…』
「我想那是因為洗衣機擁有一種魔法,能把人亂糟糟的思緒及心情一併洗滌吧。」

我怔怔地望著煗。
同樣的故事,
不知道已跟多少人說過,
但聽者大多笑說那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跟洗衣機本身沒有一點關係;
但煗卻不假思索地說出了我最真實的想法,
無疑讓我感到既震驚又喜悅。

就跟愷當時在畫紙上的我手中握著的書本,
用水彩筆加上「1308」的數字一樣地震驚又喜悅。

『如果說每一種魔法都有自己的儀式,那麼打開烘乾機的那一刻,就是整個洗滌儀式的完美結束。』
第一次使用烘乾機的體驗,
是緊張的,
也是興奮的。
萬萬沒想到的是,
人生就此起了微妙的變化。
我喜歡閉上雙眼,感受從烘乾機裡竄出的熱氣,然後張開雙手擁抱暖呼呼的乾淨衣物,整個人從髮梢到腳趾頭頓時感覺暖和起來。我想,正是這一份溫暖呼喚著我開了這家便利洗衣店吧。』

他認真地聽完我的故事,
才恍然大悟:
「原來這家洗衣店背後還有這麼個故事。難怪我才搬來不久,每次路過總感覺到這裡隱約散發出微微的光芒,就像是夜晚裡的螢火蟲,讓人感到安心、暖心。我心想,再疲憊不堪、再迷惘徬徨、再傷痕累累的心靈來到這兒,都能頓時獲得慰藉吧?
三號洗衣機這時發出「叮」一聲,
是煗的衣服洗乾淨了。
他細心地依據材質進行分類,
不時還翻看洗滌標籤再三確認後,
才放心地把衣物放進上層的烘乾機,
按下啟動鍵,
看著滾筒緩緩地往順時針開始旋轉,
慢慢地加熱,
慢慢地加速。
「隔著玻璃,看來感受不到老闆你形容的溫暖呢,呵呵。但我想每個人心中『溫暖』的模樣、溫度、重量,還有遇見『溫暖』的時空都不太一樣吧?」

我把剛倒過新的一杯蜂蜜柚子茶遞給煗:
『那對你而言,什麼是溫暖呢?』

什麼是溫暖?

溫暖是下班後回到家有人主動問說「回來了?今天工作還順利嗎?」,
溫暖是慵懶的週末只想賴床卻還吃得到很多顧客大排長龍老闆賣完就收檔的美味腸粉,
溫暖是激情後的擁抱,
溫暖是兩個人的鼻息加兩個人的體溫,
溫暖是有人把你說過的話放在心上,
溫暖是有一天打開衣櫥發現所有衣物已分門別類還依照顏色深淺整齊排列並掛好,
溫暖是病懨懨時聞到愛心粥的香氣四溢,
溫暖是不管自己做什麼蠢事傻事壞事而對方都不曾離開,
溫暖是兩人之間不言而喻的默契,
也是兩張搖椅的陪伴⋯⋯

嘴裡描繪著幸福的溫暖事兒,
眼前這大男孩的嘴角卻緩緩落下。
就像突如其來的停電使得滾筒停止轉動,
烘乾機漸漸失去溫度而變得冷卻⋯⋯

直到耳邊傳來她的聲音,
禮貌地、溫暖地、卻又不過分矯情地說「你的衣已經好了」,
煗才又從他與自己獨處的世界返回現實,
遲疑的眼神環顧了洗衣店四周,
最後停在我身上,
像是有東西要問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我笑了笑:
『你的衣服,已經好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來,
走到烘乾機前卻沒有即刻打開機門取出衣服,
反而是仔細地端詳烘乾機端詳了半晌,
彷彿在找什麼似的。
看得連烘乾機都有快臉紅了,
他才甘願把機門打開,
伸出雙手抱出暖呼呼的乾淨衣物,
然後轉過頭來對我微微揚起了嘴角:
「果然很溫暖呢。」

我笑了。
煗笑了。
她也笑了。

*** *** ***

後來,
聽說老師傅還是忙得沒時間去修理洗衣機,
但煗似乎已不在乎,
每星期都會雙手環抱著洗衣袋出現在店裡,
偶爾還會帶來他親手烘培的布朗尼或杯子蛋糕(原來他畢業自赫赫有名的法國藍帶烘培學院)。
我們總是一口蛋糕、一口茶,
然後彼此互看露出滿足的模樣:
「蛋糕搭配果茶,也很溫暖呢。」

他仍舊會不時呈現出冷冷的待機狀,
然後又露出烘乾機被按下啟動鍵、
滾筒開始轉動似的溫暖微笑;
有時會若有所思地望著烘乾機發呆,有時卻又無緣無故地傻笑著……

於是,我才明白:
有些人看在你眼裡是難以親近或生人勿近的怪咖,
其實那只是因為你走不進他的世界。
就像不管你站在烘乾機前靠得有多近、抱得有多緊,
隔著一塊玻璃,
你永遠也無法體會裡邊有多溫暖。

至於煗究竟是「喬裝成人類的烘乾機」還是「喬裝成烘乾機的人類」?
我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
但我知道,
有人談戀愛了。
呵呵。

也許,
每個人都在尋找另一個同類吧。




Tuesday, May 26, 2015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九章: 我們一起睡覺,好嗎?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九章:我們一起睡覺,好嗎?

她叫美奈子。

搬來這社區已有幾個月,
就住在洗衣店正對面的家庭式理髮店二樓的小套房。
留著一頭齊肩的深褐色短髮,
清秀臉龐沒有妝的痕跡,
也沒刻意蓋掉雙頰上零星的小雀斑,
她總是一隻手臂夾著淺粉紅色筆電、
纖細的手指握住白色保溫瓶,
另一隻手推開洗衣店的玻璃門,
禮貌地說了聲「します」後徑自走到依偎著落地窗戶的單人紅色沙發,
熟練地脫下夾腳拖鞋,
盤起雙腿舒適地窩在沙發上。

「我很喜歡空氣中淡淡的香味。平日若是沒髒衣服要洗,我還能來這兒一個人坐著嗎?」

那是美奈子第一次主動開口跟我說話,
就在一個像是不開燈的房間的陰天午後。
儘管已經把烘乾後的衣服被單折疊好放進洗衣袋裡,
她仍繼續坐在窗旁,
直到外頭天色漸暗才緩緩站起身來,
雙手環抱著洗衣袋走出洗衣店,
但沒幾步又折返回來,
就站在店門口搖曳的風鈴下提出這任性的要求。
說是任性的要求,
但我還是微笑點點頭答應了。
回想起來,
也許是因為想不到一個拒絕的理由吧。

「這種味道,很幸福。」
她那心滿意足的笑顏一直流連在我腦海裡。

自此以後,
美奈子每隔幾天就會帶著筆電及保溫瓶來店裡坐。
她總是身穿素白色T恤或胸前印有卡通圖案的白色棉質帽T
下半身搭配褪色牛仔褲與黑色拖鞋,
喜愛不同口味的花草茶,
單憑香氣來猜今天保溫瓶裡盛著什麼茶已變成我倆之間的小遊戲。
漸漸熟捻後才知道她從事翻譯工作,
主要替幾家日資企業翻譯會議記錄、企劃書及財務報告等技術性文件。
我喜歡看著她薄薄的瀏海隨性散落在前額、
眼神放空望向窗外的模樣,
我想,
我們應該是同類。
都習慣一個人跟自己相處,
習慣一個人情緒氾濫。

兩個習慣孤單的人,
靜靜地處在同一個時空。
我的右耳彷彿有一條無形的耳機線,
線的另一端掛在美奈子的左耳上,
我們一起聆聽洗衣機和烘乾機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
有意無意地,
從彼此身上感受到撫慰的力量。
那種力量,
叫做陪伴。

以前單身渴望找個人來愛的時候,
友人會好心勸說:「誰說你沒人愛?你家人還有我們這些朋友都愛你啊。而且一個人也沒啥不好,自由自在的,不用跟任何人交代或交差。」
和愷在一起後,
每當有人找我傾訴,
我絕不讓自己嘴裡吐出同一番話。
因為等愛的人啊,
所渴望的從來就不是很多人、很多人的愛,
而是不管發生什麼事都願意陪在身旁、
讓自己感到心安的那麼一份愛。

不多不少,一份就夠了。

無需風風火火轟轟烈烈,
風景看透後仍願意陪看細水長流的那一份愛,
就已是幸福。



第幾次了呢?
應該是這星期第三次了吧。

第一次是晨跑後買了熱呼呼的早餐返回洗衣店,
看見美奈子和一個身穿運動夾克的單眼皮男孩在樓下站牌等公車,
發現了我的身影,
還禮貌地隔著兩條馬路點頭示好;
第二次是在大前天:
清早起床送愷出門去機場搭早班機返鄉出席姨婆的喪禮後,
就順手披了件外套到洗衣店去,
正好撞見一個身穿格紋短袖襯衫配卡其褲的眼鏡男跟美奈子擁抱道別。
眼鏡男俐落地騎上自行車離去後,
美奈子若有所思地呆望著自行車消失的轉角望了半晌,
才慢動作般轉身上樓;
不知道是因為近來天氣轉涼了,
還是愷沒在身邊的緣故,
淺眠的我今早趁天還沒亮就從雙人床上爬起來,
換上新買的慢跑鞋,
繞著依舊睡得靜謐香甜、耳際彷彿還聽得見此起彼落打呼聲的社區跑了三圈,
身體慢慢感到暖和後,
才邊調整呼吸邊走到巷子裡熟悉的早餐店外帶兩杯熱豆漿。

回到洗衣店,
我坐在外頭深綠色長板凳上,
貪婪地呼吸著夾雜豆香味的清晨氣息時,
看見美奈子和一名蓄著帥氣短髮的女生並肩走下樓。
她跟對方輕輕鞠躬道別後,
轉過頭發現了坐在對面街傻笑的我,
就小步走過來打招呼:「ぉはょぅ。最近都起得別早哦?」

『反正睡不著,就起來跑跑步。』
我笑笑回答,
隨手把其中一杯豆漿遞了給她。
剛起床臉頰略顯蒼白的美奈子儘管呈驚訝狀,
但還是禮貌地雙手接過杯子,
喝了一口,
然後整個人放鬆地癱坐在板凳上:「啊,好溫暖的早晨~」

我們分享著同一片街景,
呼吸著殘留的清新空氣,
安靜地喝著同一家早餐店的熱豆漿。
就在第一班公車不疾不徐地從右邊駛來,
再淡定地往左邊轉角駛去後,
美奈子忽然開口說:「她是一名瑜伽導師。」

沒想到她會主動攀談,
腦海中好幾張臉龐影像的重疊使我一時不確定楚美奈子說的「」是「他」還是「她」。
美奈子察覺到我眼眸裡的遲疑,
才補充道:「我是指剛剛那女生。」
『喔喔。』我不好意思地隨口問道:『她是你的朋友?』
「不,我們昨晚才第一次見面呢,但她人很友善,喜歡聽著New Age音樂入睡。我想是因為平日有打坐和冥想習慣的關係,她的呼吸比一般人還要長、還要輕、還要穩定,而且可以整晚動也不動,維持同樣的睡姿直到天亮……」

我彷彿看見了皎潔月光灑下的乳白色床單上,
兩人呈蝦子狀地擁抱著,
她輕聞著她髮梢餘留的淡淡洗髮水香味,
她聆聽著她那讓人安心的心跳節奏……

我臉紅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變得害怕一個人睡覺,幾乎每晚都得聽著日本搞笑綜藝節目的主持人與來賓說話、嬉笑的聲音,聽到累了,才能勉強入眠。有時還會有一股莫名的寂寞感,在深夜時分毫無預警地排山倒海而來,我就像深陷在冰冷的海洋中不斷地伸手抓啊抓,希望能抓到一塊浮木;但每每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都只是抓著自己的手臂,抱著空氣睡覺……」她淡淡的語氣,似乎正在訴說別人的故事,沒有半點多餘的煽情。「於是我開始找人陪我睡覺。」

出乎意料地,
平靜的小鎮裡原來也有如此多失眠的靈魂,
在夜裡溜達,
尋覓著另一個人的體溫。
有人會特地帶來並換上整套素色或幾何圖案的睡衣,
有人必須用滾筒刷把床單、被單、枕頭袋反复滾過幾遍方能安心,
有人騎車騎大半個小時過來只為了睡覺,
有人喜歡一絲不掛地抱著入眠,
有人睡夢中會說夢囈甚至放聲大哭,
有人鼾聲雷動,
有人安靜得像是忘了呼吸,
有人會默不作聲地在被窩裡放屁,
有人第二天不告而別後從此失去聯繫……

『就只是……單純地睡覺?』
我努力在記憶的辭典裡找尋恰當又不失禮的詞彙,
小心翼翼地問道。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吧?沒錯,就只是單純地睡覺。寝る。偶爾難免還是會遇上一些喜歡毛手毛腳或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但只要我輕拍他那不安分的手,說『睡吧』,對方通常就會識趣地打退堂鼓,說聲抱歉,然後兩個人保持禮貌的距離乖乖入睡。」

我似乎看見了自己與美奈子躺在同一張床上的景象:
月光灑下的乳白色床單溫柔包覆著,
我倆一絲不掛,
卻自在得絲毫不覺尷尬,
室內瀰漫著洋甘菊蘋果般的香氣,
漸漸模糊了視線。
我們時而呢喃,
時而放聲大笑,
時而哼著腦海中浮現的旋律,
天花板上的星光也隨之擺動、晃動、跳動……

我努力地讓自己的呼吸,
緊貼著美奈子的呼吸,
這樣一來,
沉睡中的她就能做個美夢了吧。

一起睡覺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