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洗衣店 II」第十二章:感恩,你還在我身邊
「如果我剛好在那班機上,你會怎樣?」
我愣住。
因為我沒想過經常到處作畫的他,
有可能乘搭那趟航班。
『我應該會眼前一黑,暈過去吧。』
每次想到愷乘搭的飛機可能忽然無故強烈搖晃,
機長來不及廣播,
飛機就在一片哀嚎聲與尖叫聲中猛地墜落,
我的眼淚就不停地簌簌流下。
謝天謝地,
你還在我身邊。
*** *** ***
午夜 2點 41分。
正好是馬航 MH370 客機失聯滿 48 小時。
破舊的收音機裡,
傳來淳那依舊溫暖的聲音:
「剛剛有聽眾在我的臉書上留言道,『祈求奇蹟?落海那麼長時間,你說有可能會有奇蹟嗎?你認為還有可能會有生還者嗎?搜救隊伍搜了兩天兩夜都還沒找到落海位置,奇蹟何在?』」
淳頓了頓,
努力地深呼吸來控制情緒:
「大家都在祈禱,連親屬都還沒放棄,我們憑什麼放棄?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我們不會輕言放棄或認命,而會用盡一切力氣,祈求奇蹟發生。我們或許可以很瀟灑、很理智地分析說『不可能有奇蹟了吧』、『就算找到也死光了吧』,但那僅僅凸顯出你的冷血無情與自以為是。我寧可你閉嘴。Please,請你閉嘴。」
第一次聽見淳在空中用這麼重的措辭,
可以想像到她真的動怒了。
倚靠著烘乾機,
聽著黃韻玲及周華健合唱的『我在這裡等你』,
我的右手緊握著愷的左手,
深怕一鬆手,
愷就會離我而去。
再一次深刻地體會到,
死亡是如此地靠近,
不曾遠離。
「我兩個星期前到北京出席交流會,乘搭的正好就是這趟班機。」喝了口啤酒,愷才不徐不疾地說道。「昨天看了失聯客機的乘客名單,發現了一位中國朋友跟他的妻兒的名字,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心裡還是揪了一下。由於行程匆忙,我們當時還相約下次要好好喝一杯,沒想到…… 如果我剛好在那班機上,你會怎樣?」
我愣住。
因為我沒想過經常到處作畫的他,
有可能乘搭那趟航班。
腦子一片空白的我勉強擠出幾個字:
『我應該會眼前一黑,暈過去吧。』
每次想到愷乘搭的飛機有可能忽然無故強烈搖晃,
機艙內燈光閃爍,
機長還來不及廣播,
機身就在一片哀嚎聲與尖叫聲中猛地墜落……
一想到愷或許會離我而去,
我的眼淚就不停地簌簌流下。
謝天謝地,
你還在我身邊。
天佑鐵鳥與人們,在天使雙翼下,堅強地,撐下去。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一章:最幸福的幸福
街燈暈開了。
風鈴飛舞著。
咖啡暖和了。
斜影親吻著。
烘乾機依偎著洗衣機睡著了。
月光擁抱著。
擁抱著幸福的她與他。
*** *** ***
許久不見的媛,
獨自坐在洗衣店外的板凳,
左手翻閱著的是大沼紀子的「深夜烘培坊」,
右手邊放著的是裝滿乾淨衣物的洗衣袋,
嘴裡呼出的是等待。
不消五分鐘,
戴著眼鏡、身材高挑的堯小快步地從左邊推著單車走來,
邊道歉邊從卡其長褲褲袋裡拿出手帕擦汗,
媛的側臉被深黃色的月暈包覆著,
朦朧的輪廓露出淡淡的微笑。
他與她並肩坐在深綠色的板凳上,
兩人的背影望去,
我彷彿看到了相約在夏日的二手書店裡碰面的老夫老妻,
重疊的身影讓我屏住呼吸,
直覺偷偷地告訴我:有事即將發生。
只見堯忽然彎下腰,
體貼地把媛鬆開的鞋帶給綁好,
接著毫無預警地單膝跪在地上,
從黑色呢絨風衣口袋裡取出深紫色的小盒子,
盒子打開那一剎那,
彷彿啟動了迪斯尼動畫裡的魔法,
璀璨的星星跳著圓舞曲滑步到半空中,
化成七彩光暈,
優雅地圍繞著深情相擁的媛和堯……
# 사랑해요 愛的理由 不會有錯
笑著流淚的我 對你許下了承諾 愛已經停留 #
街燈暈開了。
風鈴飛舞著。
咖啡暖和了。
斜影親吻著。
烘乾機依偎著洗衣機睡著了。
手裡的小小白忽然震了震。
是愷的短信。
「還在洗衣店嗎?」
我笑了。
I’m coming home。
Coming home to you。
「便利洗衣店 II」第十章:待續,未完成的故事
睜開眼睛那一刻,
我有那麼幾秒鐘回不過神來,
眼前的人事物看似熟悉卻又如此陌生。
該是藥效的關係吧,
以致我陷入渾渾噩噩的混沌狀態,
右腦的海馬體慢很多拍地跟著甦醒後,
才油然感覺安心:
這裡,就是我的家啊。
站起來走了幾步,
彷彿踩在軟綿綿的雲端上晃了晃。
『這止痛藥的後勁也太強了吧?』
我忍不住嘀咕道。
「你還好嗎?怎麼比我還站不穩啊?」
敞開雙臂遮擋著陽光的玻璃窗下,
站著瘦削的身影,
寒冬裡的火爐般溫暖嗓音,
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感覺很不真實,
那是淳。
她左腳一拐一拐地走過來攙扶我,
右手臂感受到她手心的溫度後才逐漸恢復知覺。
淳把我扶到紅色雙人沙發坐下後,
我舔了舔乾燥的雙唇,
僵硬地開口說道:
『好久沒見,妳什麼時候……妳的腳,怎麼了?』
「呵呵,前兩天趕著去電台途中不慎踩空階梯扭傷的。本來想說昨天去看鐵打醫師,沒料到很多診所年廿九就收工準備過年了,只好自己冰敷、搽藥酒,希望腳踝爭氣些,別給我腫起來,我還得值班啊~」淳苦笑說道。
『農曆新年也得值班?』
「嗯嗯,反正家人都已飛去倫敦陪我大嫂坐月子,我答應留下來值班,就讓其他同事好好跟家人團圓過年吧。」
淳是電台深夜節目主持人。
失眠的夜裡常收聽她的廣播節目,
話不多,
她卻總是能夠在恰當的時候說幾句恰當的話,
讓孤單的人感到一絲慰藉,
冰冷的夜晚灑下一抹月光。
『愷也回新加坡了,一個星期後才回來。』
我淡淡地說。
那是個,
我想去卻去不了的地方。
『所以,妳的腳傷如何了?』
答應過愷的我,
努力不讓農曆年的最後一天掛滿悲傷。
「昨天乖乖在家裡修養一整天後,感覺好些了。今早清晨四點多跛著腳離開電台,雖然步履緩慢,但至少還走得動。謝天謝地,腳踝沒腫得像德國豬蹄,呵呵。回想起兩天前剛扭傷,在商場裡走著走著就哭了出來,還真難為情。」
『太疼了,是吧?』
「說不疼是假的。但我想更多的是,腳踝這麼一扭,給了我積累多時的情緒一個抒發的出口吧。我蹲在麵包店前,雙手掩著面,眼淚就像春雨般簌簌落下。我不敢放聲大哭,因為我知道一放聲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我可不想在這家平日會來光顧的麵包店前全然失態。話說,他家麵包店的法式牛角麵包還真棒呢……就這麼掩面蹲著前後哭了五分鐘後,覺得也夠了,就站起來,擤了擤鼻涕、把眼淚拭乾,然後在店員訝異的目光下買了半打牛角麵包回家去。」她輕輕揉著左腳踝,露出無奈的微笑。「我做好心理準備一個人過新年,卻沒想過會一個人跛著腳過新年…… It’s too much。」
個子矮小的淳搬過來這社區不到半年,
見面的次數不算多,
但每次都相談甚歡。
因為,
她身上有股熟悉的氣息。
一股渴望愛卻又愛逞強的孤單氣息。
『去年聖誕夜和跨年,不是聽說有男生邀妳一起慶祝嗎?進展得還好嗎 ?』
我笨拙地試著轉話題,
轉移淳的注意力。
「記得用餐,早點休息,別累壞自己。」她忽然說道。
我愣住:『蛤?』
「認識第一天起,他每天只會三餐不改地發『記得用餐』、『早點休息』、『別累壞自己』這三道信息給我,週末當班時則偶爾收到『節目順利嗎』。我從起初的『剛吃過麵線,老闆娘看我太瘦還給我多加幾顆蚵仔,吃得好飽』到後來的『吃過了,你也是』,從起初的分享主持節目中發生的點滴趣事,到現在的客氣回复,我開始,覺得累了。」
第一次單獨約會,
第二次平安夜,
第三次跨年除夕夜,
每次都是淳主動提出邀約。
就在心情浮躁的一天,
她終於按耐不住滿腔疑問而主動發難:
老實說,你是慢熱還是被動?
結果對方回复:
慢熱,有時被動,還有悶騷,外冷內熱。
還外加一個笑臉。
淳開始感到厭倦,
甚至反感。
她不是介意主動,
只是覺得單方面的主動就像把水潑在被驕陽曬得炙熱的柏油路上,
很快就會被蒸發殆盡。
「到最後,我還是一個人呢。」
不知道是淳靠著我的肩膀,
還是我靠著淳的頭,
兩個孤獨的人依偎在紅色雙人沙發裡,
在洗衣機與烘乾機的陪伴下,
度過了一個寧靜的午後。
親愛的淳,
每個心動的開始都是粉紅色的,
都是目眩神迷都是全心全意都是心存感激的吧;
儘管很多時候,
換來的卻是心淡、心死或心碎。
但我想告訴妳的是:
還沒有「到最後」呢。
那個男人的篇章或許已來到結尾,
但妳的故事還繼續著;
而所謂「還是一個人」的劇情安排,
或許正是為了讓妳在下一頁與真命天子邂逅、愛上、熱戀,
從此展開兩個人的新篇章。
一個人,
只不過是過程。
我們都要堅信,
自己有天會擁抱幸福。
# 等不到你 成為我最閃亮的星星
我依然願意借給你我的光
投射給你 直到你那燦爛的光芒
輕輕地掛在遙遠的天上
一閃一閃亮晶晶 好像你的身體
藏在眾多孤星之中 還是找得到你
掛在天上放光明 反射我的孤寂
提醒我 我也只是一顆寂寞的星星 #
藏在眾多孤星之中,
你是否,
還找得到我?
「便利洗衣店 II」第九章:我的黃色大象
很多改變不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的事實,
我都會選擇遺忘,
或視而不見。
就像洗衣店裡的黃色大象,
視而不見,
也許就是我跟她在同一個空間裡和平共處的唯一方法。
我靜心等待著,
哪天能鼓起勇氣主動上前擁抱大象。
但目前,
我只有能力假裝看不見。
只不過,
大象有時候會怒吼、撒野、狂奔,
加上失控的機率越來越頻繁,
逼使我不得不正視她的存在。
就像我那天生容易過敏的皮膚。
打從有記憶開始,
黃色大象就一直形影不離地跟隨著。
有時靜靜地坐在角落放空,
有時對著我傻笑,
有時躲到遠遠的,
有時挨在身旁跟我撒嬌……
我曾天真地以為,
她有朝一日會跟我揮手說再見,
直至有一天聽見醫生以不帶半絲情感的語氣說出殘酷的判詞:
「濕疹是無法根治的」,
我才領悟到,
原來,黃色大象會跟著我一輩子。
當我坐在洗衣店的落地玻璃窗前放空時,
她會把龐大的身軀捲曲成蝦子狀窩在窗的另一邊,
似懂非懂地陪我望著外面的世界。
當我跟洗衣機說話時,
她會乖乖跑到角落去跟水蜜桃玩耍。
當我在無數個失眠的深夜徑自跑來有月光灑下的洗衣店裡,
躺在紅色雙人沙發上睡著時,
她會不露痕跡地輕輕貼著我的節奏呼吸,
因為她記得我說過:
據說這方法能讓睡在身邊的人做個美夢呢。
只不過相處時間久了,
卻越覺得黃色大象也有不知好歹的分裂面——
她總是看準天氣悶熱、
壓力太大、
身體抵抗力最弱的時刻趁虛而入。
我學會不掙扎,
只能無助地舉手投降,
在一次又一次的過敏、脫皮、蛻變中重生。
與黃色大象相處了數十年,
我漸漸學會淡然,
但還是很害怕友人瞪大眼睛高分貝地驚叫道:
「你的皮膚怎會那麼乾!」
親愛的朋友,
就像禿子不需要旁人反复提醒他頭頂沒半根毛,
無心的大呼小叫只會徒增他的傷悲;
「你的臉怎麼那麼紅」或「你怎麼脫皮脫得那麼厲害」等關心話語其實也很讓我苦惱,
因為我也搞不懂為什麼臉會漲紅,
更無法命令身體哪個部位不要乾燥脫皮。
也許,
用面對殘疾人士的態度來跟濕疹患者相處,
就是最適當的關懷了。
*** *** ***
幾個月前答應接下電台清晨的廣播節目後,
生活節奏及生理時鐘彷彿遭到海嘯來襲打亂了一切。
求好心切的我,
感受到沉甸甸的壓力,
背後靈般地把自己逼得喘不過氣,
就在意識到身體發出微弱的警號之際,
皮膚已呈現出嚴重的過敏反應……
「Day 1:
皮膚又出了狀況,
昨晚突然發了瘋似的全身痕癢,
抓過的地方都有被抓破的痕跡,
還會有黏黏的液體,
覺得自己很像異形,
好不想出門見人。
最近出門都被迫穿長袖衣遮醜,
皮膚黑黑紅紅的、乾燥脫皮,
很多人都問怎麼了。」
也不知道是否因為潛意識裡的我太過依賴愷,
每當愷出遠門期間,
總是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突發狀況發生在我身上。
「當你有話想對我說卻又逞強不願說的時候,就把文字寫在這本交換日記裡頭吧。等我回到你身邊時,會用雙倍的愛來彌補你的悲傷。」
還記得那是寒流來襲的凌晨三點鐘。
愷收拾好行李準備啟程飛往九州,
臨出門前把手工製作的日記本交給我,
直視著我雙眼溫柔地說道。
果不其然,
我又毫無還擊之力地栽在黃色大象手裡,
就在愷離開的第三天。
「Day 2:
被抓傷的傷痕有慢慢癒合的跡象,
但全身又進入脫皮階段,
在抓傷部位搽乳液時甚至會感覺刺痛。
如果可以的話,
好想拿一個星期假躲在家裡不見任何人。」
為了不讓愷看見自己嚇人的模樣,
我趕緊跑到街角的診所求助,
外敷內服類固醇及止癢藥物以抑制全身上下的過敏反應。
「Day 3:
龜裂的大地,
漫天飛揚的塵沙,
新生的土壤,
我用沉默,等待著重生。」
那種三不五時無故痕癢得夜裏輾轉難眠、
每天睜開眼睛看見床單上都是掉落的皮膚屑、
反覆地過敏後痊愈又過敏、
深怕旁人投以異樣或憐憫的目光、
連自己都嫌棄自己卻還是得故作堅強的複雜感受,
我想除了溼疹患者本身外,
其他人都無法體會吧。
愷一星期後返國,
放下了行李,
邊大口咬著三明治邊細讀我日記裡的一字一句。
洗衣店打烊後回到家,
愷在洗澡時以近乎愛撫的速度替我塗抹肥皂,
接著讓我大字形地俯躺在床上,
用按摩的手勢,
認真地替我身上每一寸完好的、受傷了的肌膚塗抹乳液。
「要你一個人面對,辛苦你了。」
愷輕輕地擁抱著,
在我耳邊輕聲細語說道。
在皎潔的月光下,
黃色大象捲成蝦子狀沉沉地睡去。
我也安心地閉上雙眼,
感受游移在肌膚上的愛與暖意。
能遇見一個願意接受并包容自己不完美之處的人,
那已是最完美的幸福了吧。
「便利洗衣店 II」第七章:微笑說再見
「叔叔,洗衣機會說話嗎?」
我呆楞了半秒,
放下手中的塑料袋,
彎腰探前凝視眼前這小男孩:
『小倫聽到了什麼嗎?』
頂著一頭自然卷短髮的他睜大眼睛回答:
「沒有啊!我只是想,如果洗衣機不會說話,那叔叔一個人不是很無聊嗎?」
我笑了。
還有愷啊,我想這麼回答。
『只要用心跟洗衣機做朋友,小倫就能聽見她說話了。』
他露出孩童天真稚氣的目光:
「真的嗎!做朋友就能跟洗衣機聊天嗎?」
『只要用心,兩個圓圈就能走在一起了。』
「圓圈?」
『友誼的圓圈啊。』
他似懂非懂地,伸出兩隻手的拇指和食指形成小圓圈,然後兩個小圓圈在他的鼻頭前碰頭,扣在一起。
「是這樣走在一起嗎?」
我對年僅五歲的他的領悟力感到驚訝,
摸摸他那柔軟的卷髮:
『小倫好聰明呢。』
「小倫,都跟你說別一直打擾叔叔,雪糕杯放在桌上,自己去沙發那邊玩吧!」剛從洗手間出來的惠子邊拿面紙擦手邊說道:「抱歉,本來想說外帶豆花過來,沒想到弄洒了一碗,搞得雙手黏答答的……」
『沒關係,我跟愷吃一碗就行了,反正愷不愛吃甜點。』
我笑笑望著好久沒見的老朋友。
「媽,這叔叔好有趣哦。」
小男孩指著我大聲說道。
惠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制止:
「不能說叔叔有趣,這沒禮貌。」
我趕緊打圓場:
『沒關係啦,反正也很久沒人用有趣來形容我了,呵呵,愷老是覺得我愛說教。』
綁了個馬尾的惠子偏頭望著我:
「友誼的圓圈?你還真的沒變啊。」
『我想你正是因為我沒變,才會來找我吧?』
惠子眨了眨眼睛,
緩緩露出熟悉的笑容:
「所以我才說,你還真的沒變啊。」
小男孩盤坐在洗衣機前,
自言自語地玩著手上的模型消防車。
我有點分不清,
他是在跟消防車說話,
還是努力跟洗衣機交朋友。
多久沒見到惠子了呢?
最後一次碰面應該是在同學會上。
昔日坐在我隔壁的小女生,
已變成大腹便便、臉上洋溢著滿足笑容的幸福婦人。
小男孩健康地成長,
還比一般同齡孩童來得機靈,
惠子沒什麼好擔心的;
但此刻眼前的她,
身上卻籠罩著揮之不去的失落感。
「友誼的圓圈啊……」
惠子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道。
『噢?你也感興趣?』
我跟惠子並肩坐著,
別過頭去望著她膚質有點乾燥的右臉頰,
兩人之間的距離,
突然把我帶回十幾年前的教室去。
「我還記得,你寫作文老是愛用奇奇怪怪的比喻,像是加了蕃茄醬的凱撒沙拉、 愛撒嬌的小洋裝、洗完澡沒穿衣服就溜出來的小屁孩什麼有的沒的,偏偏我們的中文老師就是古板又沒幽默感,每次把作文發回來時都特地點名叫你站起來解釋這些比喻是什麼意思,你卻總是不慌不忙地解釋得頭頭是道,讓班上同學都為你鼓掌。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這傢伙不簡單。」
『這傢伙三個字可以省略掉。』
「你啊,呵呵...」
我們彷彿回到那些年的美好時光。
在還未哀悼逝去的青春前。
「我想聽,圓圈的故事。」
我花了幾秒鐘整理好思緒後,
緩緩說道:
『我們每個人啊,都是大大小小的圓圈。有的圓圈很大,海納百川,還不斷地往外延伸開來;有的圓圈很小,狹窄得只容下自己。當兩個圓圈慢慢地走近、靠攏、重疊,人與人之間才會有交匯、交流、分享與溝通。維持與經營,也是同樣的道理。
『我們英語不是常說 keep in touch 嗎?當中的 touch,當然不是指肢體上的碰觸,而是圓圈與圓圈之間的親密接觸啊!』
惠子不發一語,
似乎在認真地消化著。
我呷了一口溫熱豆花,
繼續說道:
『生命也好,生活也好,當兩個圓圈沒有一絲交流或重疊,那兩個人也就漸行漸遠,不知不覺間,變成熟悉的陌生人了。』
「那又是為了什麼,兩個圓圈會越走越遠?又或是為甚麼,一個圓圈會被其它圓圈所遺忘或離棄呢?」她輕輕地問道。
『被其它圓圈離棄……?』
我恍然大悟。
原來惠子身上那股熟悉的失落感,
是覺得自己被全世界背叛的不知所措,
以及沒人願意靠近自己、聆聽自己、關心自己的無力感。
遇見愷之前,
我也曾經陷入類似的情緒泥沼中。
惠子看著跑到洗衣店外頭跟跟隔壁店家貓咪玩追逐的兒子,
輕嘆了一口氣,
才娓娓訴說: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應該是生完小倫之後吧。回想起來,當時的自己或多或少患上產後憂鬱,加上老公经常被派到外地出差,照顧寶寶的壓力,作息日夜顛倒的無所適從,以及體力透支的疲憊感,排山倒海襲來。我只想要找姐妹淘出來聊天訴苦,可是她們要嘛愛理不理,要嘛反應冷淡,又或是隨意敷衍幾句打發我。不管我再如何採取主動或釋放善意,感覺一切努力都打在軟趴趴的牆壁上,無力地彈回來……
「我只是想借雙耳朵,想找個肩膀靠一靠,為甚麼在我最需要朋友的時候,大家都離我遠遠的呢?」
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找到出口,
惠子的聲音開始哽咽。
二號洗衣機這時正好放水,
稀裡嘩啦的流水聲衝破了她決堤,
豆大的淚水潸然落下。
我伸出左手輕輕摟著,
試圖用臂彎與掌心的溫度來安撫她,
同時小心翼翼回答說:
『或許她們並沒有把妳推開,只是工作很忙;又或者是她們私底下也面對些狀況,才會應接不暇?』
惠子拿出面紙,
用力擤了擤鼻涕:
「我也明白,她們的工作想必比我這全職家庭主婦來得繁忙,面對的問題比起柴米油鹽醬醋茶來得更棘手、難搞,但我也願意聆聽啊,她們開心也好煩惱也好,也不會主動跟我分享,彼此生活過得好不好也不知道,這樣下去,友情該怎麼維繫呢……」
擦乾了眼淚,
惠子大口大口吃著清甜豆花,
鹹的淚水和甜的糖水,
在空氣中混合交織成複雜的氛圍。
『友情啊,跟愛情一樣,無法勉強。緣分來了,友誼的圓圈相互交匯、依偎;緣分完了,感情就變淡了。我們也只能用微笑說再見,用祝福,由衷感謝過去的美好。但在說再見前,還是要儘最大、最後的努力去擁抱,別讓友情留有遺憾……』
努力過才有資格放手,
我是這麼堅信的。
工作、愛情、夢想、友誼,亦是如此。
「媽!貓咪溜掉不跟我玩了!」
雙手推開洗衣店大門,
小男孩滿頭大汗、三步做兩步地奔回媽媽身邊,
拿起雪糕杯看了看,
鼓起圓圓的雙頰嘟嘴撒嬌:
「媽,雪糕都融化了……」
惠子邊替男孩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邊隨口說道:
「誰叫你在外頭跟貓咪玩那麼久,雪糕都熱哭了。」
「雪糕哭了?那可以再放進冰箱讓它冷凍嗎?」男孩指了指我說:「我看到叔叔有小冰箱哦!」
「即使重新冷凍,雪糕也變得不好吃了呢……」惠子苦笑,頓了頓接著說:「就像友情變質了,怎麼挽救,感覺都回不去了。」
小男孩露出狐疑的目光,
我趕緊轉移話題:
『小倫,剛才聽見洗衣機說話了嗎?』
他神情失落地說:
「我跟消防車有試著跟她聊天,但洗衣機都愛理不理的。」
我笑了笑:
『我想她只是害羞吧。有機會多來玩,多跟她說說話,小倫是男生,要臉皮厚、勇敢主動些,要跟媽媽一起加油哦。』
小男孩伸出小手牽著惠子的大手:
「媽媽也想跟洗衣機做朋友嗎?」
惠子會心一笑,
邊左右搖晃雙手邊大聲說道:
「我們一起加油,好嗎?」
「便利洗衣店 II」第六章:不完美的僥倖
「還是不行呢。」
他嘴角肌肉勉強地往上 45 度角拉扯,
但語氣還是難掩落寞與失落。
「你覺得,我該堅持下去嗎?」
有很多單字浮現在我腦海裡,
我卻不知道該如何組織。
因為那是道我沒資格、也不願意回答的殘酷問題。
知道我不完美 / 能給的我都給
於是天藍轉灰轉黑 / 也微笑不插嘴
*** *** ***
我生病了。
就在愷出差到秘魯馬丘比丘的兩個星期間。
身體忽冷忽熱的,
濃稠的鼻涕多得把鼻頭皮膚都擦破了,
皮膚過敏來了又退、退了又來,
說沒幾句話就忍不住咳個不停,
胃口大減得我懷疑味蕾是不是也病倒了。
堅持「自然痊癒法」的我(其實是討厭看醫生),
最後是靠猛灌加多寶、止咳藥、維生素 C、白開水,
才勉強趕在愷回國前恢復人形,
免得讓愷操心。
換言之,我是個很ㄍㄧㄣ的人。
在感情世界裡總是選擇報喜不報憂的我,
偶爾頭痛或發燒還會撒撒嬌,
但真的發生大事情時,
反而會故作鎮定地默默面對。
所以連小麥都跟我說過:「你不要再逞強了啦!」
然而,其實我們都知道,
小事情還能靠旁人的鼓勵或安慰來撐過去,
事情大條的時候,
往往也就只能靠自己的堅強意志力勇敢面對,
一個人熬過來,走過去。
生病的時候,
一個人的感覺固然很難受,
但只要想起自己不是一個人,
只要想起遠方有人把自己放在心上,
就會有股要努力好起來的力量從體內不知哪個地方竄出來,
全身瞬間感到溫暖。
那是個炎熱得可以把柏油路烤熟的盛夏午後。
整個人呈蝦子狀窩在紅色雙人沙發裡的我,
渾渾噩噩間接獲辰打來的電話。
「我可以過來找你聊聊嗎?」
『我……病倒了。』
「噢,那你喝多點水、好好休息吧!」
『不,沒關係,你可以過來。』
「不會太勉強嗎?」
『不會。過來吧。順便帶碗粥給我,謝謝。』
說不勉強其實是騙人的,
但我還是在 1.38 秒之間改變心意讓辰過來洗衣店,
是因為我清楚知道,
辰跟我一樣是個很ㄍㄧㄣ的人。
小我兩歲的辰是某著名潮流時尚雜誌的紅牌撰稿人,
多年前患上了體內無故產生特殊抗體會吞噬白血球的怪病,
免疫力下降導致人也瘦了一大圈,
連專科醫師也束手無策,
只能暫時靠藥物來控制病情。
辰曾經為此把感情的窗口緊緊拴上,
後來好不容易敞開心懷試著追求新戀情,
無奈兩段感情最終都開花沒結果,
而他也總是不自覺地把這一切跟生病扯上關係。
「我覺得最痛苦的事不是失去了健康,
而是失去追求幸福的權利。」
每次在雜誌讀到辰那幽默風趣的文筆,
就會想起他說過的這句話而心沒來由地揪了一下。
當一個人已經把期望與姿態放得如此低,
卻仍然得不到最卑微的愛情,
那種對生命價值的質疑又會有多難受呢。
我用雙手把身體撐起來,
抓緊時間洗把臉,
至少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
更多的是,準備好當辰的耳朵。
「我啊,又被甩了。」
辰邊把左手的兩杯鮮榨蔬果汁及右手的豬雜粥放在咖啡桌上,
邊若無其事地淡淡說道。
我輕嘆了一聲,
也裝出「失戀沒什麼大不了」的態度回答:
『嗯嗯,那你還好吧。』
「呵呵,同樣的事情重複發生反而像是增強抗體,沒什麼感覺了呢。」
聽他口中說出「抗體」,
我心又揪了一下。
說沒感覺是騙人的吧,
應該只是大腦海馬區緊急啟動了「內置保護機制」,
以免同一處傷口又再被撕裂開來……
「我們是在產品發布會上認識的,她是那場活動的主持人。活動結束後,我們相約吃了幾頓飯,天南地北聊了很多,很快地,她就提出說想要在一起。我知道她是認真的,我也很喜歡她,所以我更是害怕。還沒心理準備的我推說,再相處多一些日子看看吧。我內心清楚知道,所謂的心理準備,是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告訴她自己生病的事;再相處多一些日子,則是想進一步確認,她究竟是不是可以、值得我坦誠的對象。」
洗衣機與烘乾機也默默聆聽著,
等辰一口氣喝完手中的蔬果汁後,
才繼續緩緩說道:
「她說,人生苦短,倘若彼此都有感覺,為什麼還要等?她誠懇的態度當下打動了我,於是我決定豁出去,告訴她說我健康出了狀況,結果……」
我心又揪了一下,
因為我似乎猜到了接下來發生的情節:
女生知道實情後隨即止步,
甚至是退縮,
不再把「我要我們在一起」掛在嘴邊,
兩個星期後,
就在兩人如常吃完晚餐回到家樓下時,
女生在下車前忽然說:「我們做好朋友,好嗎?」
就連最後一個 goodbye kiss 也沒有,
辰就在皎潔的月光下,
結束了一段還沒來得及開始就被搖醒的美夢。
我彷彿還在辰的眼眸裡,
看見了當晚月光的倒影。
「還是不行呢。」
他嘴角肌肉勉強地往上 45 度角拉扯,
但語氣還是難掩落寞與失落。
「你覺得,我該堅持下去嗎?」
有很多單字浮現在我腦海裡,
我卻不知道該如何組織。
因為那是道我沒資格、也不願意回答的殘酷問題。
我沒有資格鼓勵辰,
要堅持不放棄繼續勇敢追逐愛情,
尤其是眼睜睜看著他鼓起勇氣一次又一次地敞開心房,
卻一次又一次地受傷害之後,
我開始心虛,
心虛得只能靜靜地坐著,
希望同在一個狹小空間裡的陪伴能給予辰一絲慰藉……
「所以啊,我很羨慕你呢。」
辰步出洗衣店前,
主動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時說道。
知道我不完美 / 能給的我都給
於是天藍轉灰轉黑 / 也微笑不插嘴
或許,
不知何時開始就已深刻領悟並認知自己距離完美很遙遠,
遙遠得有時甚至不敢玷污「完美」這兩個字,
所以對於自己所能擁有的,
我從來不敢 take for granted。
就像張懸所唱的:
我擁有的都是僥倖啊!
所以,
我一直認為老天爺讓不甚完美的我遇見了愷,
是多大的僥倖啊。
那應該是耗盡我人生剩餘的好運氣所交換得來的僥倖了吧,
對於這點,我是深信不疑的。
所以親愛的愷,
我愛你喲~
p.s. 這篇章特別送給迎來 32 歲生日的洗衣店老闆,以及所有一直對便利洗衣店不離不棄的顧客們。感恩。
「便利洗衣店 II」第五章:有一種領悟,叫作愛
丹和男友會永遠幸福快樂在一起嗎?
我想,
在愛情以至婚姻面前,
有多少人能信心十足地寫下永愛不渝的承諾呢?
接下來的路可能會很難走,
但又有多少個幸運兒能平順無阻地走到人生最終點呢?
也許兩人之間,
多了這麼一條隱形的紅絲帶緊系著彼此,
未來的日子也就多了一份堅持,
堅持把愛,進行到底。
親愛的丹,
一定要幸福哦。
*** *** ***
愷離開的那個夜晚,
迎來了小鎮過去 32 年來最恐怖的黑色暴雨。
電視新聞從下午就開始像個碎碎念的老人家般,
用一般人大多看不懂的雲層氣象圖和不知代表什麼的數據,
反覆提醒民眾提前下班回家;
情緒激動的男主播還用半命令、半恐嚇的語氣,
警告民眾若不想丟命,
夜晚就得乖乖待在家,
盼望雨神狂風掃落葉地滑翔、著陸,
隨即轉身離去。
「你怎麼暴風雨那晚還留在洗衣店過夜呢?」
愷皺了皺眉頭問道。
與其說是責備,
倒不如說更多是擔心和沒好氣。
『因為即使回到家裡,你也不在啊。那種整晚雷聲不斷、轟隆聲響比洗衣機還要巨大數十倍的深夜,躲在洗衣店內反而讓我感覺安心呢。』
離家一個星期,
今早才剛從越南工作回來的愷顯得比平日安靜,
左手握著過期雜誌,
眼神卻望著窗外的街道放空著,
茶几上的杯子盛的仿佛不是蜂蜜柚子茶,
而是淡淡的哀愁。
「你還記得丹嗎?」
腦海中閃過愷身穿淺灰色帽 T 青澀靦腆的模樣,
身旁高出一個頭,
有著蠟筆小新濃眉、
咧嘴大笑時眼角大剌剌地擠出魚尾紋的,
就是愷唸大學時的室友丹。
右下角的日期寫著 2004 年 5月 30 日,
那是平日不喜歡拍照的愷,
少數依然收藏著的其中一張合照。
「自從丹幾年前被調去越南後,我們就沒見過面了吧。趁著這趟到沙壩素描寫生,才有機會好好坐下來敘舊,原來他去年底結識了一個法國籍華僑的新對象。」
我依照客戶的交代,
折好最後一件粉紅色線條襯衫後,
再給愷換了杯溫熱的柚子茶,
緩緩在斜對角的紅色雙人沙發上坐了下來。
「據說是一見鍾情呢。對方是一名外科醫師,年紀小他 5、6 歲,原以為只是電光火石的一夜情,沒想到結束背包旅行後不到一個月,人家又從波爾多飛回越南去,兩個人相處沒多久就在一起了。雖然目前仍是遠距離戀愛,但丹說,他已經秘密買了訂婚戒指,希望在認識滿一週年之際向男友求婚,然後明年飛回法國註冊……」
明明娓娓訴說著一段看似浪漫的跨國戀情,
愷的語氣卻不帶喜悅,
反而被揮之不去的哀愁溫柔地籠罩著。
『你是擔心,一切發生得太快?』
「不。一般人的話,確實會覺得有點進展太快;但對於他們,我覺得沒多少時間好浪費的。」
『沒多少時間?』我有聽沒有懂。
愷猶豫了半晌:
「丹,被檢驗出感染了 HIV。」
我愣住了。
「他的另一半,也檢驗出相同結果。」
我怔怔地張開嘴,
輕嘆了一聲「啊」。
「丹坦承自兩年前跟前任分手後,就開始染上玩藥的惡習,最沉迷時期近乎每個週末都靠冰毒和搖頭丸來麻醉自己,過著糜爛荒唐的生活。他的男友很好奇、躍躍欲試,想了解嗨究竟是什麼滋味,萬萬沒料到玩了後卻有嚴重的副作用,似乎是幻覺纏身,以致必須在跨年夜送院救治。丹看見心愛的人躺在病床上那一刻,就已下定決心要戒掉,但就在幾個月後的身體檢查時,獲悉自己連同另一半,都已經……」
都已經,
被烙上沉重的十字架。
需要多少的冷靜,
才能接受自己被判刑的殘酷事實呢?
我想,
就那麼一瞬間吧。
但要坦然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卻需要一輩子的勇氣,和倔強啊。
喝了一口茶,
不知道是聽了丹的故事,
還是不小心咬了一口柚子果肉,
內心有股說不出的苦澀。
「慶幸的是,丹的男友並沒有因此而怪責或埋怨他,反而主動提出要搬到沙壩去,就為了兩人能在一起生活。丹說,他們都已見過對方家長,還聯名買了波爾多郊外一所三層樓的老房子,一起供房貸,打算 5 年後就搬回法國去生活。」
『雙方家長,都知道病情了?』
愷搖搖頭:「不。老人家年紀也不小了,何必讓他們擔憂呢。」
在世俗的眼中,
HIV (人類免疫缺陷病毒) 或許是再也恐怖不過的世紀病毒,
但我不久前從一名客人留下的醫學雜誌上讀到,
病毒學家預計將在未來 3 到 7 年內研製出預防疫苗;
而且隨著醫學進步,
愛滋病有「慢性病化」的趨勢,
患者們只要耐心遵循「雞尾酒療法」按時服藥,
即能抑制病毒繁衍、控制病情,
像糖尿病、高血壓患者般如常生活。
依目前醫學進步的速度來看,
愛滋病患者他日要完全痊癒其實也並非不可能的事。
最重要的是,
不要放棄。
即使只有一絲希望也不要放棄。
愷依舊動也不懂地注視著窗外,
眼眶開始泛紅。
我輕輕地從後邊伸出雙手環抱著愷,
心跳貼著心跳,
用沉默與陪伴來撫慰愷的心疼。
「丹說過,就是他了吧。不是因為兩人同病相憐,而是因為都已經 37 歲的他,第一次有人願意認真地跟自己規劃未來,規劃屬於兩個人的未來。」
愷哽咽著。
我緊抱著。
茶變涼了。
天放晴了。
丹和男友會永遠幸福快樂在一起嗎?
我想,
在愛情以至婚姻面前,
有多少人能信心十足地寫下永愛不渝的承諾呢?
接下來的路可能會很難走,
但又有多少個幸運兒能平順無阻地走到人生最終點呢?
也許兩人之間,
多了這麼一條隱形的紅絲帶緊系著彼此,
未來的日子也就多了一份堅持,
堅持把愛,進行到底。
就讓我跟愷,
就此相擁到天荒地老吧。
就像丹和他,
就此幸福到白頭偕老吧。
This article is dedicated to my dearest friend and his fiance. You guys have my sincere blessings and best wishes. Love, Bryan.
「便利洗衣店 II」第四章:川久保玲的白色襯衫
走鋼索的人,
右手拋開搖搖欲墜的平衡桿,
左手放下紅燈酒綠的歡呼聲,
只求你一句「愛我」。
我微笑地閉上雙眼,
用最華麗的姿勢狠狠地墜落,
睜開眼睛,
還是,只有我一人。
因為愛情,
從來就不是你張開雙手就能得到的東西。
*** *** ***
什麼時候開始愛上蜂蜜柚子茶的呢?
我想,
應該就是第一次跟愷約會,
在咖啡館喝過後就喜歡上了吧。
喜歡柚子清淡的苦與蜂蜜的甜巧妙融合在一起的豐富層次,
柚子果肉被咬開那瞬間即被蜂蜜柔順地包覆著,
就像小時候跌倒,
還來不及反應嘴裡就嚐到長輩塞進來的糖果那樣,
苦中帶甜的滋味讓人心頭一暖。
也不知道是愷抑或蜂蜜柚子茶的關係,
戒掉了藍山咖啡的我,
睡眠品質不佳的問題不知不覺間獲得了改善。
漸漸地,
便利洗衣店裡不再傳來濃郁的咖啡香,
取而代之的是淡雅的果茶香氣。
也許到了這個年紀的我,
需要的正是這種淡然、安穩的陪伴……
很多熟客及朋友起初還不習慣轉換了口味的洗衣店,
但喝過幾次後也漸漸 (被迫?) 接受,
我常在想,
他們接受的究竟是茶,
還是我那愛上後就全情投入的執著個性呢?
如果滿分 10 分,
我執著的程度應該是 7 分左右,
那黑框眼鏡男則有 9 分吧。
『已經反复洗好幾遍了,還沒洗得掉嗎?』
我倒了第二杯蜂蜜柚子茶,
遞給他時輕聲問道。
那是個酷熱的盛夏午後,
35°C 高溫使得剛吃過清水米糕和肉圓仔湯當午餐的我昏昏欲睡,
呷了幾口茶後,
索性趴在吉本芭娜娜的「甜美的來生」上小憩。
眼皮完全闔上前,
隱約聽見 3 號洗衣機「叮」一聲,
向右側 90 度傾斜的模糊視線內,
眼見身穿白色短袖襯衫搭配九分卡其褲的黑框眼鏡男左手打開了機蓋,
拿出一件同樣是白色的襯衫,
端詳幾秒後在某處小心翼翼塗上洗衣液,
然後再放回洗衣機,
投入錢幣,按下啟動鍵,
然後有氣無力地轉身坐在單人褐色沙發上……
# 讓眼淚 等一等 看會不會變成笑容
讓情話 等一等 也許更像承諾
最美的夢先不要做 最愛的先別愛我
痛快太快也需要等等 才不痛 #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
像是 5 分鐘,又像是天長地久,
撐開眼皮後依然維持著向右傾斜 90 度的視線,
只見黑框眼鏡男依舊維持著相同坐姿,
凝望著不停轉動的 3 號洗衣機,
唯獨懸掛在他左手食指與中指間的玻璃杯已經空了,
證明時間來過,又走了。
「第 4 遍了。試了加小蘇打粉或雙氧水,但胸前那灘淺淺的咖啡污漬就是怎麼洗都洗不掉……」
塑膠黑框眼鏡下,
是他步入洗衣店後即緊緊鎖著的眉頭,
那是比我愛上蜂蜜柚子茶,
意念來得還要強烈的一份執著。
『這襯衫……對你很重要?』
「這是她替我挑的最後一件白襯衫。她說過,我穿白襯衫很好看,所以不管晴朗熱天還是刮風下雨,我都會穿上不同品牌款式的白襯衫跟她約會。就在情人節前夕,她特地拉我到百貨公司,挑了這件川久保玲設計的紅心白襯衫,還叫我當場換上直接去吃飯。沒想到吃完晚餐後等上甜點時,她就提出了分手。」
『啊……』雖然劇情發展毫無懸念,但我還是忍不住小聲驚嘆了一下。
「她只說了一句話,『愛情不能只有白襯衫。』」
愛情不能只有白襯衫?
我不齒。
與其冠冕堂皇地把責任推給愛情,
倒不如坦承自己要的遠不止有白襯衫。
但俗仔的我,說不出口。
這件只穿過一次的白襯衫,
後來一直被放在黑框眼鏡男的衣櫥裡沒再拿出來穿過;
沒想到他的白目學弟兼室友幾天前趁他出國公幹不在家的時候,
想說偷偷借件襯衫穿去大公司面試,
結果襯衫不小心沾了咖啡污漬也沒即刻送去乾洗,
學弟隨手丟進洗衣袋,
他今早下機回到家一發現後即刻跑來便利洗衣店補救。
「其它衣褲我都可以不要,就只想要救回這件白襯衫,它承載著我前女友最後一次微笑對我說『你穿白襯衫真的很好看』的美好記憶。就像,我們第一次約會時那樣。我就只是想留住這白襯衫,難道很過分嗎?」無助的他眼眶開始潤濕,手臂相信是因為急性過敏而呈的細微紅點顯得額外刺眼。摘下了黑框眼鏡,他繼續低語喃喃說道:「我沒在乎名利,我沒追求富貴,我沒什麼不切實際的夢想,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希望能找到一個愛我、願意陪在身邊、讓我感覺到自己離幸福更近一些的人,難道這期望也很過分嗎?」
我沉默不語。
因為在淚水的背後,
我看到了,走鋼索的人的領悟。
走鋼索的人,
右手拋開搖搖欲墜的平衡桿,
左手放下紅燈酒綠的歡呼聲,
只求她一句「愛我」。
你微笑地閉上雙眼,
用最華麗的姿勢狠狠地墜落,
睜開眼睛,
還是,只有你一人。
因為愛情,
從來就不是你張開雙手就能得到的東西。
叮。
黑框眼鏡男深深吸了一口氣,
放下杯子,
左手打開機蓋取出襯衫,
輕嘆著,
把未烘乾的白襯衫放進洗衣袋裡,
微微鞠躬道謝後,
低頭推開門走出洗衣店……
很多人愛把「努力不一定會成功,但不努力就一定不會成功」這句話當作人生座右銘,
警惕自己若想要有一番事業,
就非得努力不可,
其實愛情何嘗不是如此?
愛情,
之所以如此讓人痴迷、陶醉、憧憬與不捨,
正在於並非你付出多少,
或是捨棄多少,
就會成正比地得到多少。
你可能耗盡了一切卻什麼都得不到,
你也可能什麼都不用做就得到了全世界。
如果,你是幸運兒。
很殘酷對吧?
所以俗仔的我始終說不出口。
可是親愛的,
請再耐心等一等,好嗎?
讓眼淚等一等,
看會不會變成笑容。
再等一等,
白襯衫上的咖啡漬也許就會變成美麗星光了。
「便利洗衣店 II」第三章:永遠在一起
金黃色的晨光,
踏出優雅舞步滑上了床腳,腳趾頭,被單,然後肩膀,
我和愷十指緊扣著。
緊扣著,
彷彿就此天荒地老了。
我滿足地睜開雙眼,
透過模糊的視線凝望著眼前距離只有 0.5 公分,
依然熟睡著的臉龐:
微張的薄唇,
濃密的眼睫毛,
還有安穩的呼吸聲,
美丽的情景不禁讓我看得入了迷……
想起昨晚睡夢中迷迷糊糊聽見開門聲,
瞇起眼睛,
月光下那溫柔的剪影小聲說道:
「對不起,吵醒你了嗎?」
我笑了,安心地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
右臉頰忽然感受到雙唇的溫度,
還有淡淡橘子口味沐浴露的香氣,
慢慢地,
從臉頰吻到胸膛,
熟悉的味道與零距離的鼻息讓身體頓時感覺炙熱、呼吸急促,
我自然反應地伸手抱緊了愷,
一心想把懷中這瘦削的肉體盡可能往自己貼近,
就在擁有彼此身體的那一刻,
腦中甚至閃過「如果此刻能停住變成永遠,那多好啊」的念頭……
『握住了,就永遠在一起,不放開了。』
我輕聲細語說道,
聲音卻跟記憶中愷的聲音重疊起來——
那是第一次,
愷主動牽我手時許下的承諾。
「握住了,就要永遠在一起,不放開了。」
# 在一起 Balalalala Balalalala
然後 Shalalalala Shalalalala
我和你 有做不完的事情
在一起 Balalalala Balalalala
然後 Shalalalala Shalalalala
就這樣 就算我們變成猩猩
還是一樣愛著你 永遠不會離開你 #
躡手躡腳地下床,
我拉了拉米白色窗簾,
洗了個熱水澡,
再走回床邊輕輕在愷左臉頰親了一下,
披上靛色皮外套,
下樓步行兩條街走到洗衣店去。
多麼美好的星期日早晨啊。
邊喝著熱豆漿邊踩著遍地的愛心,
眼角不經意地透過落地玻璃看見轉角的洗衣店門口有個人影,
我趕緊加快速度碎步走上前。
『抱歉,等很久了嗎?』
大力把門推開,
風鈴清脆爽朗地說了聲「歡迎光臨」,
眼前這留著齊劉海的女生就像是剛被驚醒的洋娃娃,
用力擠了個笑容,
緩緩回答:「沒關係。」
走進洗衣店,
她用最慢的速度把洗衣袋裡的衣物放進一號洗衣機,
按下啟動鍵前,
忽然低頭說道:
「反正一整晚都睡不好,老早就起床了。」
啟動。
洗滌。
旋轉。
忘卻。
我安靜地拿出兩個馬克杯,
隨著洗衣機「轟隆、轟隆」轉動的節奏沖泡好了蜂蜜柚子茶,
把其中一杯遞給了她。
瀏海下眼神如此空洞與哀傷的她。
喝了口酸酸甜甜的柚子茶,
她再試著擠出禮貌的笑容打起精神問說:
「今天只有你一人嗎?」
我點點頭:『嗯,愷還沒起床呢。』
「愷嗎?很特別的名字。」
『對啊。愷,有安樂、和樂、快樂的意思。』我頓了頓,嘴角不自覺滿足地揚起幸福的弧線。『我想,愷就是我最大、最安心的快樂吧。』
「很羨慕你……就不知道,我的快樂又在哪裡呢……」她臉上始終維持那哀傷眼神與苦澀的笑容,低下頭再喝了口茶後,才繼續娓娓道來:「我跟我男朋友健是在朋友的生日派對上認識的,第一次見面就被他身上那介於男孩與男人之間的迷人氣息所吸引住。我們很快就在一起,但是交往半年後,我漸漸發現,這只是一個不平等交易。」
『不平等交易?』
「我把健看作生命的 everything,他卻只把我視為生活中的 something。在我心中,他毫無疑問地排在第一順位,而我卻只能排在他的工作、家人、死黨、啤酒和足球賽的後面。我沒有奢求一整片藍天,只希望夜晚醒來時,雙人床上的另一邊不是冷冰冰的寂靜,就這麼簡單……」
說著說著,
她眼角露珠般的眼淚已悄悄順著臉頰滑落,
落入手中已冷掉的茶杯。
苦澀在酸與甜之間慢慢化開,
沉入了杯底。
我輕嘆:
在這愛情速食的年代,
要找個床伴取暖其實並不難,
但要找個願意與自己相依偎到天亮的人生伴侶,
卻需要信仰與堅持,
還有許多、許多的運氣。
『你夢想,獨自躺在空蕩蕩的房間。耳邊依稀傳來開門聲,你微微睜開眼睛,眼前溫柔的剪影小聲說「對不起,吵醒你了嗎」。你笑了,安心地閉上眼睛……』我頓了頓,想起了過去的自己。想起了愷。想起了修長的手指。『但在那個人出現前,你還是得習慣一個人的雙人床。』
手中的馬克杯逐漸冷卻,
但手心依舊溫熱,
那是愷傳遞給我的撫慰的力量。
握住了,就不放開了。
「便利洗衣店 II」第二章:生命中的質數戀人
我喜歡坐在諾大的落地玻璃窗旁,
閉上雙眼,
讓思緒進入沉澱狀態,
身體與外界的接觸也會被無限放大:
我聞到清晨露珠的雨水味,
聆聽洗衣機和烘乾機熟睡中安穩規律的呼吸聲,
還沒擦乾的頭髮顫抖著,
手指感受到熱豆漿透過紙杯傳來的溫度,
腳板輕輕依偎著老舊的木地板……
然後緩慢地,
穿過玻璃窗灑下的晨光滑著優雅舞步,
不費吹灰之力地滑上了肩膀,
直到感覺整個人都沐浴在 18°C 的晨光中,
我才心甘情願睜開眼睛,
凝望外頭被粼粼晨光覆蓋著而散發出金黃色朝氣的街道,
胸口感到一股暖和的氣息急湧上來,
有種「啊,我這才活了過來呢」的領悟。
正如回到這熟悉的洗衣店,
我也有種終於又活過來的強烈感覺。
一年前離開這小鎮後,
花了幾個月的時間,
邊旅行邊創作地完成了第 1/3 本文字作品,
剩餘的時間繼續當個旅人,
但似乎總是無法在一個地方待太久,
生活一段日子後就想要離開。
回想起來,
或許不是不願留在「一個地方」,
而是沒有「一個人」讓我萌生留下來的念頭與決心。
*** *** ***
「那你的夢想又是什麼呢?」
DJ 蘇米突然話轉過頭,
用很甜美的微笑對我點頭示意。
我突然想起月下香惟『我愛你喲』裡的力芙曾經對力奇說過:
「我的夢想就是你啊!」
心揪了一下的我皺了皺眉頭,
仍很快就回過神來,
淡淡地笑,
對著眼前的麥克風回答道:
『就像趙詠華唱的那樣,能跟心愛的人一起變老,便是我最純粹的夢想。』
雖然明知道這答案跟上電台所要宣傳的新書毫不相干,
但我還是很誠實地,
說出自己平日鮮少跟人提起的夢想。
蘇米露出驚訝的目光:「就這麼簡單?」
我笑了,沒再說些什麼。
至於蘇米之後如何打圓場,
我已全然沒有印象,
只記得她播了萬方的『原來我們都是愛著的』……
只有你知道,
當你說想跟心愛的人過最簡單生活的時候,
你是認真的。
因為你清楚知道,
最簡單的生活距離你,最遙遠。
最遙遠,
直到我遇見了愷。
那是無與倫比美麗的一天。
『為什麼……是 1308 呢?』
愷瞇起眼睛笑了笑,
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說:
「這其實是我手機號碼的最後四個數字。我很喜歡『13』這數字,除了黑色星期五,也因為它是個質數,無法被任何數字整除,是最獨一無二的。我常想,愛情不也是如此嗎?無法被完整地除,意即無法被分割成幾塊。愛情本來不就是完整、獨一無二的嗎?我說的獨一無二,不是指那個人,而是指戀人之間的火花、愛與回憶。渴望愛情的我們都在數字的迷宮裡跌過、痛過、哭過、傷過,但我相信,生命中的質數戀人終究會出現的。」
我也笑了笑,
放下手中畫本:『1308,也是我的生日哦。』
這回輪到小眼睛愣住了。
過了半晌,
我們才放聲大笑。
雲朵也笑了,
盆栽也笑了,
磚牆也笑了。
那一刻的我彷彿感受到了,
金黃色的晨光踏出優雅舞步滑上了肩膀……
「便利洗衣店II」第一章:狠狠地相信
才能無畏流言的黑暗,
不知怎的,
近來的我常不經意地想起洄瀾:
想起住海邊的單人哨亭,
想起清晨在忽近忽遠的海浪聲中睜開眼睛,
想起老闆娘親手烘焙的巧克力餅,
想起帶我去海邊散步的兩隻流浪狗—— 花花和草草,
想起洄瀾灰灰的海,
想起邊低聲哼唱著「魚」邊坐在石頭上看日出復活……
這些日子每個失眠的夜晚,
只要輕輕回憶起洄瀾的海浪聲,
即能夠進入夢鄉;
若是夢裡回到了那片熟悉的海邊,
醒來就會感到莫名的精神氣爽與充滿能量。
我一直相信,
洄瀾的海具有療癒的功效。
三年前的那趟環島之旅,
我花了整整一個星期在海邊放空、思考、唱歌、散步,
吸收了許多許多的正能量,
所以這幾年每次只要把記憶中的那片大海給喚醒,
身體就會釋放出洋甘菊茶般令人寧神舒適的神奇療效。
自從收掉便利洗衣店以後,
我開始一個人揹著十幾公斤重的背包,
還有洄瀾那片大海,
來到不同地方,
用心學習「慢活」的生活步調。
不管是來到廢置鐵道旁的古老小鎮還是綠意盎然的牧場民宿,
我總覺得身後有著一片海,
還依稀聞到那股「加了鹽巴的下雨天」的熟悉氣味。
儘管有不少友人搖頭說是心理作用,
但我依然堅持,
堅持相信洄瀾的海存留在我體內的神奇能量。
耳際仿佛有人輕聲問道:
你,還在煩惱什麼啊?
「你在煩惱什麼啊?」
那是個多雲的午後。
我來到檳島一家充滿人文生活氣息的咖啡館「雜貨店」後院,
喝著沁涼透心的薄荷萊姆汁,
望著斑駁的磚牆發呆時,
忽然聽見記不清已反覆聽過多少遍的同一道問題。
原想要習慣性地深深吸一口氣,
準備把胸口所有的不快與不解大力呼出來,
但就在吸與呼之間,
我頓然止住:
怎麼這聲音跟平日聽起來不同?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去,
才發現在九點鐘方向,
有雙溫柔但清澈的小眼睛注視著自己,
嘴角微微揚起,
右手把 A3 大小的畫本遞了給我。
那是,
我獨自坐在木椅子上望著前方發呆的水彩素描。
『畫得好棒……但是畫裡的我,好寂寞喔……』
回過神來的我苦笑說道。
「那是因為,你內心也感到寂寞吧?」
我怔怔地望著那幅素描,
素描裡頭那個我卻沒有在看我——
原來,
我在別人的眼裡是那麼地寂寞。
「你相信愛情嗎?」
我眨了眨眼睛,
誠實地回答說:『我努力相信著。』
「那你是否相信自己會幸福呢?」
我想了想,
還是很誠實地回答道:
『老實說,我沒信心。只能努力地提醒自己要相信愛情,要相信自己會幸福的……』
「記得我很喜歡的台灣作家肆一說過:『想愛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夢想也好,奇蹟也好,你必須要相信,所相信的才會發生在你身上。還得是百分百的相信,狠狠地相信,不能遲疑。只要有一絲動搖,你即會懷疑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念,懷疑手中幸福的真實性,甚至懷疑自己,究竟值不值得被愛……」
我沈默不語。
因為我已搞不清楚:
究竟是一直都找不到幸福,
愈感無力才慢慢地不再相信?
抑或因為自己開始懷疑愛情、懷疑幸福,
所以才尋尋覓覓都找不到?
「或許,你的寂寞,正是因為你還不夠相信。」
『只要相信,就會幸福了?』
「其實啊,相信與不相信,就像是兩條通往不同出口的道路。選擇了『相信』,你就拿著號碼牌耐心等待,等待老天爺的眷顧;排在『放棄』那邊的,路的盡頭只有黑洞,把你所有的快樂所有的熱情所有的夢想所有的愛所有的悸動都給吞噬掉的黑洞。不要動輒把號碼牌丟掉,有時丟掉了,就再也撿不回了。」
我直直地注視著這雙令人感到無比安心的小眼睛。
『謝謝你。你是...?』
小眼睛拿回了我手中的畫本,
拿起水彩筆在畫紙上隨手畫了幾下,
再遞回給我。
畫紙上的我手中握著的那本書,
加上了「1308」的數字。
「你好,我是愷。」
「便利洗衣店II」序
許多氣味,
在時間移軸上最美麗的風景前停駐腳步後,
就再也忘不了。
我已經想不起第一次相遇時,
手邊翻閱的是哪本書,
天空是晴或陰,
愷身穿淺藍色格子襯衫抑或寬版碎花T恤,
咖啡館播著小野麗莎還是鈴木重子,
仙人掌是睡著或笑著,
還有愷把素描本遞給我的時候說了些什麼;
祇記得,
愷指尖那參雜了顏料香味的淡淡的海洋氣息,
讓我想起花蓮的海,
眼前仿佛看見花花和草草在出海口跟浪花追逐著,
耳際還傳來規律的海浪聲……
那是,
讓人感到安心的氣味。
這小鎮亦是如此:
雖然離開已有一年多,
但仍能嗅到空氣中彌漫著周遭老房子所釋放的古早味兒,
陽光照耀下呈滿地愛心的菩提樹,
樹下落葉「卡滋、卡滋」的撒嬌聲,
居民嘴角的微笑,
街角那總是播放冷門外語片的破舊電影院,
還有附近中學生的深綠色制服外套,
最重要的是,
巷子裡中式早餐店清晨傳來的濃郁香氣依舊讓人垂涎。
依舊,讓人安心。
『老闆娘,麻煩給我外帶兩份蛋餅和豆漿。』
「好……噢,好久不見!你回來了?」
穿著十年如一日的吉蒂貓圖案圍裙的早餐店老闆娘抬頭發現是我後,
放下手邊工作,
隔著櫃檯給了我一個熱情的擁抱。
『嗯嗯,這條街似乎都沒怎麼變,好懷念這裡的一切。尤其是老闆娘親手熬煮、喝下去整個人頓時感到暖和、幸福感滿得彷彿溢出來了的熱豆漿呢。』
「嘻嘻,那老闆娘今天請客!蛋餅豆漿一份?」
『呃……兩份。』
「兩份?」
我有點尷尬地笑笑比出 yeah 的手勢:『兩份。』
老闆娘望了我半晌,也笑了。
她俐落地把熱騰騰的蛋餅切半裝進塑料袋後遞給我,
露出熟悉的慈祥笑容:「歡迎回來。」
白色塑料袋呼出的熱氣,
使得手指以至心房都感覺暖乎乎的。
快樂,
有時真的可以很簡單。
譬如:買兩份早餐,
就比單買一份來得令人心情愉快。
「你回來了,辛苦啦。」
愷正在替客人把剛洗好的衣物整齊地折疊好,
放進乾淨的洗衣籃裏,
用力聞了聞香氣四溢的早餐後,
隨即露出滿足的笑容。
回到這總是令人感到安心的老街,
沈浸在令人安心的氣味,
看著眼前令人安心的笑顏,
聽著令人安心的「轟隆、轟隆」轉動聲,
我大口大口吃著著令人安心的蛋餅。
我回來了。
便利洗衣店 後記
2006年 12月 7日,「便利洗衣店」開始營業。靜悄悄地,在部落格 Bluey Grey 等候客人上門。問為什麼會開始寫,我還真的不記得了(醫生說這是宮雪花選擇性失憶症候群),但起初就抱著純文學創作的心情來寫,寫了 6篇後就擱在一旁,直到去年3月日本爆發海嘯大地震後,我才重新開啟洗衣店,懷著沉重的心情寫下了「無常篇」。從此以後,我就跟洗衣店相依為命,不離不棄。
但有別於以往為了創作而動筆的心情,「便利洗衣店」更多是我為了抒發情緒而完成的創作,用最純粹的文字,傳達最赤裸的情感,堆砌最純粹的感動與思考空間。
我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從事文字創作,更沒料到會如此熱愛文字(就像愛情:從沒想過自己會愛上這麼一個他,而且愛得轟轟烈烈、無法自拔),直到我接觸了吉本芭娜娜。她說過,「人生本來就是個療傷的旅程」,這句話深深地影響了我;從「廚房」到「王國」三部曲,再到最新的「橡子姐妹」,她讓我深深領悟到:文字,是可以具有療傷魔法的。儘管她的文字總是散發出淡淡的哀愁,但哀愁的背後卻又有股沁涼、堅強的力量,這正是我所努力學習的。嚴格來說,「便利洗衣店」只能算是自我療傷的創作,但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像我最敬愛的吉本芭娜娜那樣,寫出具有療癒魔法的文字。
很多網友問我,「便利洗衣店」裡的故事都是洗衣店老闆的親身經歷嗎?我總是莞爾一笑。記得台灣詩人作家羅毓嘉說過,文學的「紀實」與「虛構」的邊界本來就應該曖昧不明,才能保障文字創作的呼吸空間。42 篇章的「便利洗衣店」裡頭,雖然部分的故事情節與人物是虛構的,但所有想法與情緒卻都是最真實的。
至於為什麼會突然結束「便利洗衣店」,簡單來說有兩個原因:首先,我想要見好就收;其次,我想要重新開始。我必須承認自己創作後期一度迷失方向,為了完成「便利洗衣店」結集成書的夢想,結果搞得自己不開心—— 但這並不是我創作的初衷啊!(吶喊)所以,我決定收掉「便利洗衣店」,就像友人伊森說的「給自己一些空白、一些日子,去釐清、去和自己相處」,尋回當初創作的純粹,重新開始,重心開始。
2012年 11月 12日,「便利洗衣店」正式結束營業。感謝所有老顧客,也感謝偶爾路過進來喝杯藍山咖啡的朋友。我在此把最終章的真心祝福送給大家。感恩,有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