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洗衣店第三十二章: 消失篇
很多東西，
就在呼吸間悄悄地消失不見。
像是日落夕陽，
淡淡香味的豆漿雪花冰，
飯桌上的美好時光，
深信自己會做美夢而抱著布偶安然入睡的童心，
悠長假期，
海枯石爛的承諾，
愛情，
還有曾經深愛過的人。
「拉拉去世了。」
老媽在電話另一端淡然地說道。
拉拉是爸媽在老家收養了近十年的流浪狗，
因為帶回家初期老是隨處拉撒，
所以就任性地叫她拉拉。
我喜歡在炎炎夏日的午後蹲在她身邊，
摸著她淺棕色的毛髮，
仰望著蔚藍的天空盡情放空；
離開老家時，
還會特地跑到後院去跟她擁抱，
小聲叮嚀說：
『我不在家裡，你要乖乖陪著爸爸媽媽，好嗎？』
沒想到，
就在今天下午當我喝著第二杯藍山咖啡的時候收到這噩耗。
深知老媽淡然冷靜的語調，
只是為了不想讓作孩子的我擔心，
倒是我顯得有點激動，
使得正把乾淨衣服從烘乾機裡拿出來的格子襯衫男，
也忍不住轉過頭來望了我一眼。
原來不管自己有多大的覺悟，
當死亡來臨時，
還是無法避免地感覺錯愕，
還有失落。
我坐在洗衣店外的板凳，
花了一杯咖啡的時間來哀悼拉拉。
人總是在生活安逸的時候，
容易忘記「死亡」、「離開」與「失去」。
一廂情願地相信人生只有「圓滿」，
和「永遠在一起」。
就像我不曾想過自己會失去你，
更不曾想過有天你會一聲不響、頭也不回地離我而去。
消失，不見。
# Something has left my life
And I don’t know where it went to
Somebody caused me strife
And it’s not what I was seeking.
Didn’t you see me, didn’t you hear me?
Didn’t you see me standing there?
It suddenly seems,
Empty, empty, empty #
「咖啡喝完了，我替你倒多一杯吧。」
妞妞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身旁，
彎下腰緩緩地拿過我手中冷卻掉的咖啡杯，
露出淡淡微笑，
彷彿安慰說著「有我在你身邊」，
然後一句不問地轉身走回店裡。
那已是，最體貼的陪伴。
好久沒有你的消息，
你還好嗎？
今天無意間發現你刪掉了臉書帳號，
才領悟到你已徹底地離開了我的生活。
反复看著你最後留下的「祝：安康」，
以及我最後回給你的「很感謝你給過我的一切」，
心沒來由地揪了一下。
我沒有掛念，
也沒要打擾，
只想知道此時此刻的你很好，
就足夠了。
p.s. 此篇送給已返回上帝懷抱的愛狗，以及所有已走出我人生的朋友。
便利洗衣店第三十一章：吾愛篇
長凳上放著兩杯藍山咖啡。
洗衣店斜對面兩點鐘方向那家營業已有幾十年、
從店內裝潢、桌椅、氣息到冰品口味都散發出濃厚古早味的冰店，
據說由於年邁的老闆不管費盡多少唇舌，
都無法說服孩子來繼承家族老店，
所以決定把冰店給收掉。
厚臉皮的我聽聞後趕緊三步作兩步地跑到冰店去，
微紅著臉跟老闆開口問說：
『老闆，可以送我外面那張長凳嗎？我每次來吃冰幾乎都坐在那張長凳上，邊喀哧喀哧地咬著消暑的冰品，邊隨手寫些有的沒的；每當有事想不通或腦中一片空白的時候，輕輕撫摸板凳，仿佛就會聽見有把聲音告訴自己，慢慢來吧，聆聽你的心跳，就會找到遺失的答案。』
就這樣，
我滿懷欣喜地把長凳給抱回洗衣店去。
真要說起來，
這張勉強可以坐得下三個人的木制長凳，
表層光澤就像人的皮膚歷經歲月的洗禮早已變得黯淡，
還有小孩拿彩色筆、立可白塗鴉，
以及美術刀刮過的斑斑痕跡，
坐上去左右搖一搖甚至會發出「曳曳」聲響，
但我就是迷戀這種純粹的古早味。
就像親人的擁抱，
也像是童年記憶中嚐過的棉花糖，
又像毛毛細雨輕輕打在皮膚上，
古早味總是能給到我平淡又踏實的安全感；
那種光看名字可能猜不出是甚麼口味的高級名牌雪糕專賣店，
對我來說反而是遙不可及的奢侈，
沒在嚮往，也不敢追求。
對愛情，亦是如此。
討回來的長凳就被我放在洗衣店落地玻璃外，
也成為我近來約會最常去的地方。
無與倫比的自在與舒服。
那是個雨後的下午。
長凳上放著兩杯剛煮好的藍山咖啡，
我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昨晚看的「春嬌與志明」：
聊到人總要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
聊到第二次機會，
聊到肯為你伸手進馬桶撿手機的好男人，
聊到剋死三個老公的劏豬凳，
聊到竹縫中流動的光線，
聊到「跟住」，
還聊到余文樂反串的「別問我是誰」MV。
「我還以為志明做了甚麼超級無敵感人浪漫的舉動，才成功在結局把春嬌給追回來，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個爆笑的MV。」
我想了想，緩緩回答說：『有些人可能覺得無釐頭，但我覺得很浪漫啊！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不就是讓對方開心嗎？清早爬起來準備愛心早餐、扮鬼臉裝可愛、牽手看好看的電影吃好吃的美食聽好聽的演唱會、睡覺前按摩、還有聆聽著對方的氣息睡去等，快樂啊，就是如此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吧……』
突然想起幾個禮拜前跟朋友跑去唱午夜場KTV，
唱著張智成的『快樂』副歌：
有了你開心D / 乜都稱心滿意 / 鹹魚白菜也好好味，
眼眶忽然沒來由地濕了，
淚水簌簌地流下不知所措的臉頰——
我想要的只是那麼簡單、那麼平凡的快樂，
為什麼卻那麼地困難呢？
身邊朋友近來最常問的問題是：
「你還好嗎？」
我總會笑笑回答：
『托你的福，還不錯。就忙著看電影吃飯喝咖啡逛書店約會...』
「約會？」友人露出驚訝的目光。「這麼快又談戀愛了？」
『對啊，又談戀愛了。』
我刻意頓了頓，才揭曉謎底。『我在練習跟自己談戀愛。』
太多的承諾，
太多的期望，
太多的陪伴，
太多的體溫，
太多的依賴，
太多的習慣，
太多的回憶，
太多的惦念，
使得每次結束一段戀情時，
心情總會感覺到低落與糾結。
開始懷疑，懷疑自己是否值得被愛；
開始放縱，放縱自己沉浸在悲傷中；
開始遺忘，遺忘大笑與熟睡的滋味。
重新開始，一個人生活。
就坐在跟他相同的位置，
幾天前剛從梵蒂岡背包旅行回來的小麥語重心長地說過：
「人啊，經常因為別人討厭自己，自己也漸漸地開始討厭自己；因為別人不再愛自己，連自己也不愛自己；因為別人放棄自己，結果自己也放棄了自己，那是多麼愚蠢的事啊。」
望著對面街消失了的冰品店，
想起吃下第一口老闆親手泡製的冰品時的感動，
想起最後一次轉身前，
見到老闆臉上流露出淡淡哀愁的笑容，
我動也不動，
深怕輕微的搖晃也會把搖搖欲墜的眼淚給晃下來。
「愛，本來就是人與生俱來、無與倫比美麗的本能，只是因為受到這渾濁世界的色欲、貪食、貪婪、懶惰、暴怒、妒忌、傲慢等 Seven Deadly Sins 所污染，而漸漸遺忘愛的美麗。如果說對自己好一些是愛自己的表現，那愛自己就是對自己好一些的出發點。對自己好一些很難嗎？一點也不難，就視乎你愛不愛自己。如果連你也不愛自己，別人怎會來愛你？如果連你也放棄了愛情，把自己封閉起來，愛情又怎會找到你呢？」
小麥淡定的語氣，
使我被催眠似的緩緩點了點頭。
臉頰，卻是乾乾的。
我決定要好好愛自己。
在下一個愛自己的人出現前，
好好地，
陪伴自己，
疼惜自己，
擁抱自己，
愛上自己。
那是個雨後的下午，
長凳上放著兩杯剛煮好的藍山咖啡。
他微微駝著背，
仰望依偎在天空懷抱裡的彩虹淡淡說道：
「我好愛你哦。」
我笑了，
轉過頭去望著他：『我也愛你哦。』
